编者按:本文来源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作者秦朔。
人们往往特别在乎前半生,很急迫地想当上人生赢家,然后“往后余生”似乎都在浪漫和自由的感觉里。
其实,那多半是幻觉。人生岂是如此容易?
谈前半生总是流量担当,是文学、影视作品的重仓素材,前半生是优势资源和机会的集中地,生命也最享有芳华;而后半生总是风雨飘摇、中年危机、一地鸡毛,连曾经风光无两的一线中年女星都要当众乞求机会,有些家庭还要在网上写绝笔信,更别说是突遇爆雷、资产打水漂,或是婚姻危机……
但人生与人生之间其实很不一样,后半生塑造传奇,似乎更隽永、更牢固,也给了人们很多希望,虽然没有少年成名,但人生其实足够长,足够宽。近日过世的诺奖得主莫里森,就是离婚带着两个孩子,39岁发表第一本书《最蓝的眼睛》,卖得也很一般,50多岁才迎来普遍的赞誉。
中国古人的例子就更多了,历史上最著名的就是姜太公了。古代的离我们太远,我们写写今人,中国也有一个后半生不断崛起却始终保持着初心和创造力的最好的例子——屠呦呦。
她今年已经89岁了。她对于抗疟的斗争的第一步,也是从39岁开始走起的。39岁,也许是一个奇妙的年龄。
39岁是个分界点?40岁人生刚刚开始?
越南战争是一场持续整整20年的漫长战争,即1955年至1975年,大致分为五个阶段。其中第二阶段是1961-1964年,美、中、苏分别介入。中国和苏联是1960年决裂的,所以在越南事务上,两国都表现积极,要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塑造自己的形象。
那时候战争中有个棘手的问题,美国和越南士兵都感染了疟疾。一旦得了这个病,就基本失去了战斗力。美国政府曾公开表示,1967-1970年,在越美军因疟疾减员80万人,是战斗减员的4-5倍。也就是说,双方的最大对手,其实是疾病。
疟疾是什么?它是经按蚊叮咬或输入带疟原虫者的血液而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虫媒传染病,表现症状为全身发冷、发热、多汗,长期多次发作后,可引起贫血和脾肿大。在中国,它被俗称为“打摆子”“卖柴病”,作为疾病流行由来已久,杜甫曾有诗曰,“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腆屡鲜妆。”此外,它也是地球上发生的最频繁的传染病之一,至今仍是如此。
上世纪60年代的抗虐形势特别严峻,20亿人生活在流行区,2亿多人感染,百万余人死亡,而原有的抗虐药(氯喹等)失效了,各国都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进行研究,但均没有获得新结构类型的抗疟药。
1964年年初,越南总理范文同秘密访华,希望中国能在控制疟疾方面给予支持。中国对此真的很上心,马上列为军方项目。所以即便在“文革”爆发,科研、生产和文化都受到空前损害之时,这一项任务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一来是因为周恩来的力挽狂澜。他始终关注中西医结合防治慢性支气管炎、冠心病、抗虐药物等研究,并努力促成跨区域、跨部门的全国大协作。1967年5月23日,北京饭店,第一次全国抗虐药协作会议召开,周恩来亲自主持,新型抗虐药物探索与研究即“523任务”开启。
二来是中医研究院的领导有水平。1969年中医研究院加入“523任务”之中。当时的领导称,“虽然尚处于全国文化大革命,中国中医研究院一切科研工作全部停顿之际,但我们不能推辞,当尽最大努力承担任务。”他们还启用了当时有海外关系而备受争议的屠呦呦。
1969年,屠呦呦39岁,算是临危受命。
研究的漫漫长路开始了,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历代典籍,潜心收集,系统整理,先弄一个大集合——2000余种内服外治的植物类、动物类和矿物类方药,再弄一个小集合——600余种药物为主的方药集。此项工作,耗时两个月。但这大量的整理工作过后,仍然是一无所获。
这时候,悟性就很重要了。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记载“青蒿一握,水一升渍,绞取汁尽服之”,截虐。中药通常是“水煎”,而这里的古方记载是“绞汁”,屠呦呦悟出,温度或者酶解可能会影响疗效。原来较高温度提炼的青蒿在实验中的效果甚至不如胡椒,她就改用乙醚(低沸点溶剂)进行提取。这些提取物分为酸性部分和中性部分,只用中性部分。
1971年10月4日,384次实验后分离获得的第191号样品显示出对鼠疟原虫达到100%的抑制率,并能重复结果。
但是,有个烦恼出现了,有些老鼠虽然抑制了疟疾,但是出现了类似中毒的症状。所以,人们怀疑青蒿素只能用于抢救,并不能用于治疗。
她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在动物实验出现类似中毒情况,她凭着对青蒿素的信念,自己入院试药,监测生化指标,发现没有什么异常。BBC拍摄的短片里有她入院试药的视频片段。1972年8月,她还冒着酷暑去海南江昌疟区,亲自给病人喂药、护理,获得了21例首次临床成功(其中包括,间日疟11例,恶性疟9例,混合感染1例),病人用药后,退了高烧,疟原虫转阴。同年,还在北京302医院验证9例。
1974年,在中科院上海有机所刘铸晋教授等的帮助下,屠呦呦知道了青蒿素的完整的化学结构,其分子式为C15H22O5,这是一种倍半萜类化合物,不同于以往抗疟药含氮原子,它只有碳、氢、氧,全新的化合物,打破了“抗疟药必须含氮杂环”的断言,成为我国唯一被国际承认的创新药物。这个化学结构正式确定是1975年11月30日,化学结构专家梁晓天教授参与鉴定。
从39岁到45岁,六年时间,她完完整整地发现了一个新事物。人一旦拥有了某种无与伦比的“新”,就会永远年轻。
60岁后的光芒
有了成熟的化学依据之后,她的研究成果进一步被国际社会认同。国内外同行都跟进研究。
1978年3月18日-31日,全国科学大学召开,邓小平在讲话中明确“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重申“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屠呦呦在那次会议上获全国科学大会奖。同年,获得全国“三八红旗手、红旗集体表彰大会”,获奖旗。
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越来越多的个人荣誉也扑面而来:
1979年,获国家发明奖;
1982年出席全国科学技术奖励大会,领取发明奖章及证书;
1984年她就被国家授予第一批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科技专家;
1987年获得了世界文化理事会授予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世界科学奖;
1990年第一批享受国家特殊津贴待遇;
1992年被中国中医研究院授予最高荣誉奖——金质奖章及终身研究员特殊奖励;
1994年被中央国家机关评为“十名杰出妇女”之一。
从这些经历看,她一直很努力,也一直很被关注。
一个人发现一个新事物,如果说算是幸运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进一步研究升级突破,则是一个人的定力和品格的表现,屠呦呦随后积极投入青蒿系的结构改造中。青蒿素一度被认为只适合抢救,不宜作为治疗。七八年时间,她潜心研究为了解决这一问题。
终于,双氢青蒿素出现了。
双氢青蒿素再获一类新药证书,被评为1992年全国十大科技成就奖之一。其抗虐疗效是青蒿素的10倍,复燃率低于1.95%,是比较理想的口服抗疟治疗药。在构效关系上,双氢青蒿素将青蒿素结构中的羰基改为羟基,不仅临床疗效大大提高,而且可以由此制备各类衍生物。
此外,“七五”期间(1986-1990),屠呦呦又承担了“中药青蒿素品种质量研究”任务,首次分离了二十多种化学成分,其中六种为青蒿素系列新化合物,解决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长期以来把黄花与青蒿两种混作一药使用的问题。《常用中药品种和质量研究》课题,获1992年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1995年,《紫光阁》杂志有篇文章,叫做《她为人类健康献上一份厚礼——记抗疟新药青蒿素双氢青蒿素发明者屠呦呦》。至今仍然被反复提到。
60多岁,退休的年龄,一个人的创造力就此衰退了吗?不会再次出现高峰了吗?屠呦呦证明了后半生只专心做一件事,奇迹依然会发生。
80岁,人类与抗药性是一场永恒的斗争
今年六月被热传的屠呦呦团队的突破,实际上是一篇发表于4月24日在国际顶级医学期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在线发表的题为《A Temporizing Solution to Artemisinin Resistance》的展望文章。这篇文章被媒体称作解决目前抗药性方面的“放大招”、“重大突破”、并有希望治疗红斑狼疮等等,其实,这些只是一些新进展。人类与疾病的斗争似乎是永恒的,只有不断奔跑,才能留在原地。
实际上,1999年屠呦呦和合作者杨岚就申请了一个发明专利——双氢青蒿素治疗红斑狼疮的用途和药物专利。发明名称为:“治疗红斑狼疮和光敏性疾病的含双氢青蒿素的药物组合物”。
2016年9月,昆药集团宣布与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签订《双氢青蒿素片新适应症-红斑狼疮项目转让合同书》,将以里程碑付款的方式,出资7000万元,购买该项目临床前研究所取得的相关专利及临床批件。今年6月,据红星新闻采访昆药董秘徐朝能称,双氢青蒿素片正进行二期临床试验,准备在15家医院开展,目前已经在9家医院进行,有19位患者自愿参与临床试验。
青蒿素是1971年发现的,不过那时候我国还没有专利保护,1985年我国专利法才正式实施。80年代,世界卫生组织就进行了青蒿素的相关研究、推广工作。1999年世卫组织将青蒿素列为“基本药品”目录。到了新世纪,2001年,青蒿素类药物因为价格便宜、见效快,被世界卫生组织推广到了全世界,曾被称为“世界上唯一有效的疟疾治疗药物”。2005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采用青蒿素综合疗法的策略,ACT疗法可大大减轻疟疾的各种症状,在世界各地被普遍采用,救了很多非洲儿童。屠呦呦和中国,几乎没有收过专利费用,这真的就是免费献给世界的礼物。但由于滥用,对青蒿素产生抗药性的疟原虫已经出现。
2011年,屠呦呦获得拉斯克奖,随后在接受美国《临床研究期刊》访谈时说,她最担心的就是青蒿素滥用的问题。
世卫组织发布《2018年世界疟疾报告》,虽然2017年疟疾病例估计比2010年减少了2000万,但2015-2017年数据表明,该阶段在减少全球疟疾病例方面并没有取得重大进展。2017年,全球有43.5万人死于疟疾。与之相比,2016年疟疾死亡人数是45.1万人,2010年是60.7万人。近年来,疟疾防治工作陷入停滞。全球感染总数2016年是2.17亿,2017年是2.19亿,几乎又回到上世纪60年代的水平,只是死亡人数有所减少。
屠呦呦进入热搜和普通公众的视野,从一个无人知晓的“植物化学研究人员”(自称),到几乎人人皆知的科学家,主要是国际上的两个大奖,即2011年的拉斯克奖,2015年的诺贝尔生物医学奖。这两个奖都是她80多岁获得的。
她80多岁突然有了这么高的荣誉,是因为她真的拯救了那么多人,特别是非洲的孩子。但人类与疟疾的斗争一直没有结束,所以按着她的性格和意志力,她一定会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
媒体在2011年、2015年掀起两波宣传高潮。随之而来的各个角度的分析,特别是为什么她不是院士的讨论,集体成果和个人成果的辩论,她的故居的建设,她曾经出生的名门望族的背景故事等等,使得她成为持续的热点人物,到四年后的今天,依然常上热搜。
有两篇文章特别值得读一读,即2008年,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人文学院博士张文虎在《工程人物》上发表的文章《屠呦呦和青蒿素的发现》,这篇文章写到:尽管有523任务大协作背景,屠呦呦独有的知识背景和坚韧不拔的毅力是青蒿素发现的主要原因。
2011年,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路易斯·米勒和华裔学者苏新专,他们协作完成的一篇文章《青蒿素:源自中草药园的发现》,发表在《细胞》杂志上,肯定屠呦呦是首要贡献者。并且他们是屠呦呦获得拉斯克奖和诺贝尔生物医学奖的推荐人。这里面华裔学者的贡献无疑是很大的。
生物学家和医学家,诺贝尔医学奖得主约瑟夫·戈尔斯坦说过,生物医学的发展主要通过两种不同的途径,一是发现,二是发明创造,而屠呦呦作为一位植物化学家,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期间,却有幸同时通过这两种途径发现青蒿素及其抗疟功效,开创了人类抗疟之路的一个新的里程碑,为人类做出巨大的贡献,她和她的同事们挽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并得到世卫组织和世界医学界的肯定和高度赞赏。
生命中,总是有很多必然性和偶然性。也许是,抗疟工作又到了危机关头,又需要人挺身而出。这次,会是谁呢?
回到前半生,再看后半生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她的前半生。
她1930年出生在宁波。据宁波天一阁的资料,她的父亲是屠濂规,曾经在上海太平洋轮船公司工作。屠家是名门望族,曾经出过吏部尚书、文学家、戏曲家、博物学家等,不乏高官显贵和文人墨客。她的外公是姚传驹,曾任民国时期的财政司司长等职,她的舅舅是姚庆三,法国留学归国,曾任国民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是国内最早研究和传播凯恩斯《通论》的学者。
她念的是宁波当地最好的私立中学,她和丈夫是同学。1951年她考入北京医学院药学系,当时那是冷门专业。1955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刚建院的卫生部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就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她的经历很简单,没有复杂的地方,唯有无论世事变化,一心搞研究的心情,淡泊名利的情怀,值得后人反复研究和学习。
科研就是坐冷板凳。她的青春就是在普通的研究任务中度过的。她先解决了中药半边莲及银柴胡的品种混乱问题(防治血吸虫病用);1959年,她开始编著《炮炙经验集成》,不仅总结历代经验,而且吸收现存各个地方的经验。她的研究方法其实就是归纳总结型的。
1959~1962年,她参加了卫生部举办的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这个背景是毛主席在1958年讲到,“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而称西医学习中医班,“这是一件大事,不可等闲视之,请你们积极办理”。也就是在这个“第二专业”,屠呦呦将自己从小读古书的爱好与职业结合起来。
1969年,等到重大任务来了,她也不害怕。把很小的女儿们交给托儿所照顾,自己长期在简陋的环境里,用自己的健康为代价工作,比如在无通风设备的环境里,土法上马,长期使用多种有机溶剂提取青蒿素,得过中毒性肝炎。
她真的算是“根正苗红”啊,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大学生和科研人员,是融合古代和现代医学融会贯通的继承者、集成者。在任何环境下,即便是混乱的文革时期,她都没有间断自己的科研工作,踏踏实实、淡泊名利,自己做着该做的事,一生都没有停顿过。任凭世事变化,内心鱼鱼雅雅。
她的个人人生具有新中国建国那一代人的自律、朴实、踏实和奉献精神。她们那时候的座右铭是“人生的价值在于创造,在于对社会的奉献”。她们那一代人是这样说的,也真的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今年是新中国建立70周年,我们怀念这样的建设研究精神。
而幸运的是,她的一生没有受到过严重的迫害和不公。这真是个很平和的科研人生。她也很感恩,始终强调这不是她个人的成绩。在这样良好的心态下,也许她才能持续地产生创造力吧。
最近,又有一个46岁的女教授获得亚洲人第一次获的奖项——第12届IBRO-Kemali国际奖,表彰她在“情绪和情感行为的神经生物学基本机制”这一脑科学前沿领域取得的令人敬佩的成就,她阐明了氯胺酮能快速抗抑郁。瞧,一代又一代,中年人,也是我们国家该重视的宝贝们,一定程度上,人生幸不幸福,成不成功,看中年!少年强则中国强,中年强则中国幸福。
我们相信这四十年的经济发展和人才素质培养的沉淀,终究会表现出来,中国人要造福全世界的某种贡献的意义。愿中国多些屠呦呦。
参考文献:
王台琴:《她为人类健康线上一份厚礼——记抗疟新药青蒿素双氢青蒿素发明者屠呦呦》,《紫光阁》1995年1月1日。蔡仲德:《杰出的中药学家屠呦呦》方陵生:《很荣幸,这两条路我都走了》卢晓东:《你没注意到的屠呦呦式成才路径》张文虎:《屠呦呦和青蒿素的发现》本文(含图片)为合作媒体授权创业邦转载,不代表创业邦立场,转载请联系原作者。如有任何疑问,请联系editor@cyzone.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