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申忠健发了一条视频,在他自己位于长沙的一所培训学校。本该是教培行业最旺的暑假啊,但那一刻,却是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一个学生也没有。
我问他,是不是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感所包围。很意外,他说没有,所有这些不好的情绪,他都已经消化完了。
是啊,一年了。
所以今天,他愿意和《最话》聊一聊,因为“那就有始有终吧”。再回头看一次,看那些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从一开始的不愿意相信,心存侥幸心理,到真正去面对时的不解,再到后来的消化、释然。
毕竟,人总是要向前看。
其实过去一年里,像申忠健这样,被一股巨大离心力甩出去的教培人何止百万。但时间是一种重力,在这365天里,他们逐渐落地,在社会里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重新锚定职业的价值。
因此,在这个七月,除了申忠健,《最话》还和数位老教培人聊了聊,确实有很多并不容易的故事,也包括对那段狂热竞争的反思,然后他们带着这些反思去探索,直到找到自己的出路。
当然,他们也都想为自己正名一句:这是一群干教育的人,虽然公司会营销,但从督促学生学习、到帮助学生提高成绩的角度,他们问心无愧。
“我们真的没害过人”。
文/孙颖莹
编辑/王芳洁
01
周尧(化名)在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就给一直租房住的父母,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那时,也就是2017年,她在一家头部在线教育机构做辅导老师。
她记得,攒够钱那天,为了节省跨行转账手续费,她和妈妈一起去银行取现金。当时也不知道15万到底有多少,就拿了个特别大的兜子。
妈妈说了一句话,周尧记到现在,“你看,这些钱,都是你一份份作业批出来的。”
当时,周尧的月薪达到了2万,其中70%是批改作业的绩效工资,工作强度不小,常常要熬大夜。但客观而言,对于一个才工作一年的本科生来说,这仍然是一份极高的薪酬,高到即便她从未把辅导老师当成一生的职业方向,也不愿意就此离去。
再后来,随着行业规模的扩大、竞争的愈演愈烈,周尧的薪资更加水涨船高。但她心里清楚,在那样的行业情况下,他们确实会跟公司一个月要个三万、四万,甚至一年希望能到100万,而如果去到别的行业,或者干点别的,她们根本不值这么多钱。
“双减只是让我们回归到了一个正常的水位上”。
但她也知道,很多人没办法接受并承认这一点,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觉得时代对不起他们,谈及过去锤子落地的那一瞬间,总会被一种愤怒的情绪侵扰。
“可能去年还觉得这是个事儿,但其实你看今年互联网,各行各业不都在经历类似的事情嘛。而且我会发现,人家互联网出来的人是真的比我们优秀,也并不比我们工作的轻松,甚至赚的还比我们少。”
她反而很感激过去曾与这个行业打拼的一切。因为与教培黄金时代共舞的这5年,她收获了事业上源源不断的新机会,也拥有了反哺家庭的能力。
周尧是全行业大班课第一波辅导老师,在大班课刚从录播和单师直播迭代摸索的最初阶段,就进场了。在此之前,大班课的辅导老师基本就是两种画像,其一是线下转过来的授课老师,其二就是清北毕业生。但周尧这波人,其实也不差,都是985大学的毕业生。
在周尧的回忆里,这波人非常单纯,非常的勤奋,也不会想太多,不会考虑要赚多少钱,这个岗位有什么发展,就是担心能不能教会孩子,就想着一定要把工作做好,因为只有做好了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可能机构在刻意利用优秀人才的羞耻心和荣誉感。”
但是后来,事情逐渐发生了变化。从2017年开年过后,因为缺人,辅导老师的招聘需求被放宽到了211院校,这也让周尧他们成为最后一批985高校毕业的辅导老师。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清北的人不愿意跟我们玩。那一年3、4月份就离职了好多人,或者转岗做教研、去其他业务部,总之不会做辅导了。”
再后来,因为竞争的加剧,学生规模的扩大,为了实现更好的转化,每家机构都要囤数万辅导老师,辅导老师这个工种的招聘要求逐渐被放宽到一本、二本、乃至大专,甚至包括尚未毕业的实习生。
变化远不止这一点。
曾经负责过辅导老师管理工作的魏源(化名)记得,每个辅导老师的带班人数也在不断增加,从100到150,再到200,甚至是300人。
这当然会给工作带来极大的压强,这是一份每天需要工作12个小时,并且没有正常双休日的职业。
但无论是低门槛高薪、资本不断加注、还是媒体高度宣传,总之在当时,确实吸引了无数应届生投身于在线教育门下。一些公司一次就招几千人,好多人都是同一个寝室的室友。
一些奇奇怪怪的招聘政策也陆续出来了,比如有公司会要求一个地方基地的辅导老师,不招聘省会城市的,而是要周围县城的,因为县城的孩子更珍惜在省会城市工作的机会;不会招聘家里老幺,最好是长子长女,因为后者需要承担更重的家庭责任;相对名牌大学毕业的也不要,因为留不住。
随之而来的,辅导老师的自主性也在不断降低,话术、动作标准化,作业批改工具化,开始迅速取代个性化辅导。
更重要的是,竞争,让很多事情变得畸形。
在魏源最初做辅导老师的那两年,行业还没开始烧钱、也没这么多竞争对手,大家还能更多还是从用户角度出发,去研究用户的期中、期末成绩变化,并且针对学生成绩、学习状态、包括升学政策变化,跟家长保持非常密切的沟通。
但后续随着资本的干预、竞争的加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们工作重心会逐渐倾斜到对标竞品。一旦竞品有什么动作,会迅速判断是否对业务有影响、是否是精细化迭代的新方向,一旦发现竞品营销动作、方式、投入力度发生变化,一定会迅速跟上。
周尧到现在都对一个口号记忆犹新,叫“像素级去模仿XXX公司”。在她看来,这个策略就非常的荒诞,很多业务明明自己公司做得比要模仿的对象更好,却不管不顾;很多模仿对象做得好的动作,也根本不会去研究背后的目的,实际在哪条转化环节产生了好的效果,只会照搬表面动作。
另外,随着公司规模的持续扩大,教培行业在整个社会面的越发红火,教培公司也吸引了越来越多互联网的高管人才空降。周尧觉得这群人和最初她们那波人是不同的,
“以前真的是大家巨能吃苦,非常努力的干,后来很多人进场了,他们甚至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公司才进来,他们本身的文化也与传统教培的文化不匹配,他们只是单纯的觉得,想来大赚一笔钱。慢慢的人心就散了。”
“其实没有政策,我当时也是想离开K12了。”她说。
02
后来离开教培后,魏源回了趟东北老家,在当地一个MCN机构待了一段时间,近期又回到了北京。
关于未来,他其实也没想好具体要做什么,当然就业市场对于教培人来说也不算友好,在求职市场,教培人的薪资被压得很厉害,即便如此,也会被歧视,“觉得当时挖你们不来,现在反而来找。
“甚至有公司直接写着‘教培勿投’”。
其中,特别难的是那些教培行业的专岗职业。行业外的人可能很难理解这个职业究竟是干什么的,也就无法去拉通去做能力评估。
比如于萧(化名),之前是在一家教培公司做中台运营岗,这个岗位的工作内容主要是统筹规划,确定业务打法与目标、制定业务细节标准、组织TOP分享,督导业务完成情况与复盘优化等。
且因为主要运营的对象是辅导老师,所以中台运营岗位通常由辅导老师晋升而来,一个公司上万名辅导老师,大概也只有十几、二十个中台运营,所以这其实是一场对人员素质能力要求较高,而通过率较低的选拔。
但是当于萧这群人去求职的时候,哪怕简历里对工作内容写的明明白白,按说都是各行各业需要的通用技能,但解释来解释去,招聘方还是很难理解,她们之前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个工作的价值在哪里。
不过,运营岗还勉强能和招聘方解释解释,主讲老师马宁在求职市场遇到的困难,是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对方不需要一名老师的话。
离开教培行业之前,马宁当时还有两种选择,其一是继续做小学数学主讲,当然在新的符合政策规则下;其二则是去素质教育、职业教育赛道。
但他还是想转行,这多少带点赌气的成分。当数万教培人的简历涌到市场上时,他发现外界对这个行业的人有非常多的误解甚至敌视,一听是教培行业出去的,会带着有色眼镜。
马宁想证明自己,证明 “老师能把教育干好,也能把其他干好”。2021年的时候,新能源特别火,他甚至觉得哪怕去做行政、甚至销售,从头学起都可以。
但简历拿到市场上,石沉大海。得到的反馈要么是年龄太大了,要么太贵了,但拒绝比例最多的,还是经验不符。
思考再三,马宁选择自己创业,他选择了电子烟行业,因为分析过18-35岁的刚需产品,最有前景的有两个,一个是VR,一个就是电子烟,前者的门槛太高了,相反电子烟会容易得多。
马宁甚至规划了三步走——自己开一个加盟小店,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等这个小店做出成效,就复制粘贴做大一些;第三步,则是自己去研发产品,做贴牌。他都打听清楚了,这种制造电子烟的厂家主要在深圳,他以后也要去深圳做产品。
但只是刚刚走到了第二步,今年3月,国家烟草专卖局发布了《电子烟管理办法》。也就是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马宁遭遇了两个行业的巨变。
现在,马宁的电子烟店铺已经撤了,一切又回到起点。
他再次出发了,这一次的赛道是视频。说起来,比起电子烟,视频和直播大班课倒有更多的相似,两者本质上都是内容变现。
尤其是在在线教育战争的后半场,流量逻辑渐渐成为了整个公司的生意模型。
“今天晚上上了体验课,效应部门当晚就会看转化效果,对接我们给出优化建议,第二天给另外一波流量去讲这堂课的时候,就已经是被迭代过了的。”马宁记得,后来整个事情的营销味越弄越大,主讲老师背负的转化压力也越来越大。
尽管今天再回味这件事的时候,大家很容易发现路子走歪了,但这种能力不正是视频行业所需要的吗。
董宇辉走红的那一晚,马宁刚好就在他的直播间里。在他看来,那就是很平常的一晚,直到第二天舆论面开始疯传关于“12片牛肉”的片段。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当然除了东方甄选,还有二舅。
不同的人从二舅身上汲取到了不同的况味,有人品出了苦难,有人品出了坚韧,也有人品出五味杂陈。
但马宁抓住的核心是,二舅的作者本人其实跟他是同行,是曾经在线大班课的一名高中历史老师,离职后,开始转型自媒体方向。在二舅的视频之前,他的定位是一个科普UP主,创作方向也都基本围绕讲述历史知识点。
为什么马宁会如此关注这两个事件呢?因为在过去一段时间,他也在摸索短视频创作。他开始有所反思,之前陆陆续续发了数十个视频,却没有溅起什么水花。这是因为内容没有跟他小学数学主讲的身份相绑定,没有在泛娱乐化的短视频里实现自洽。
03
说起来,当东方甄选蹚出条路后,直播就成了教培人的转型方向之一了。马宁说,最近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很多同行的视频,有十万、二十万粉丝的,大有人在。
当然,大部分还是老师个人在单打独斗。像东方甄选这样,公司化、体系化的铺上去的,确实还不多。毕竟,一个人调头容易,一条船调头难。
不过,作为一家线下K12教培公司的创始人,申忠健觉得,哪怕难,这个头该调就还得调,因为他的公司还有400多人需要一起寻找出路。
申忠健的公司,总部位于上海,早在2020年,年营业收入已达到亿元规模,并且开始了全国化下沉,曾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在广西做成了头部选手。后来公司又进军了湖南市场,一开始也是势如破竹。
但随着政策的出台,一切皆为过往,往事如烟般消散。
在申忠健的回忆里,其实在21年5月,各路信息、传闻都涌入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做准备,并且根据几个相对可靠的信源去调整课包设计,并且试图做他能想到的最坏打算。
但真正到了7月24日当天,他还是掉进了一种完全懵掉的状态,“当你真正去直接面对这种冲击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你并没有真正准备好。”
他大概花了3天时间去独自消化这场冲击,去思考接下来怎么办。因为除了教培个体,他还是一个老板,所有的高管和团队都在等着他给指一条明路。他知道,在他没想清楚的时候,一切开会讨论都只会增加大家恐慌。
后来几个月,他陆陆续续裁了400多个人,这是过去他们团队的一半人数。21年上半年开的所有新校区,也都关停退租了,哪怕它们当时承载着他做大下沉市场的希望。当然还有家长们的集中退费。
他很清楚的记得,2021年12月8日那一天,他把所有的家长退费都处理完了。这也意味着所有需要处理的事情已基本被解决。也是在这一天,他才开始有时间和余力,去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包括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对于这个大学还没毕业,就在创业做培训机构的老教培人而言,过去14年的岁月,他就只做了教培一件事儿,他相信这件事,但当政策下来的时候,一种内在的力量突然就被抽走了。
“你会开始质疑,觉得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没有社会意义,我过去几年干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我还带了这么多人,投入这么大,牺牲这么多。然后整个人开始迷茫,需要重新寻找自我。”
要寻找的也不只有自我。毕竟自己的角色是老板,所以申忠健清楚,他还有400多个人需要养活,还有400多条出路要汇聚成一条新路。
“这个团队是有一年干到5个亿甚至10个亿的能力的,不能把这些优秀的能力浪费。”
他们后来确实尝试过很多。比如跟考证培训相关的职业教育,比如编程,但都不够热爱,“有点为了转型而转型的感觉,很难坚持。我觉得我们得知道自己热爱什么,才可能坚持下去,才可能穿越周期。”
上海疫情下的静默两个多月,成了思考的最佳契机。有一天,申忠健想到了农产品。
因为在教培时代,做的是下沉生意,不管是广西还是湖南,他们虽然会在省会建中心,但大多校区其实是沉到了县城里面。县城里的老百姓是最为淳朴的,也是最有人情味的。家长们会把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最为尊敬的老师,通常是当地的土特产。
因为味道很好,申忠健过去还经常购买个十几二十份,带回上海,送给亲朋好友。
几乎是6月上海一解封,申忠健就跑去做了两件事,第一是注册公司,第二是申请商标。但其实,这时候,他并没有完全想清楚具体的运营模式是什么,只是单纯觉得好东西不愁卖,思考的点也是如何把这些好东西更好的呈现并链接给用户,如何面对市场、设计竞争策略等等。
直到6月10日那天,东方甄选的直播间突然在全网爆火。
其实东方甄选的走红,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是跟刘畊宏走红一样的存在,只是一个流量时代的故事。
但对教培人来说,这个故事就像一道光,过去一年里大家无论是坚守也好,还是出走,几乎都没有在迷雾中找到清晰的方向,能通往圣杯的那种。但是东方甄选让大家看到了,起码直播带货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
当然,申忠健也知道,现在大家一股脑的都涌到视频赛道上来,尤其是农业,会让这条路变得格外拥挤。而拥挤就意味着,走到终点的概率,其实并不高。
但他还是很高兴,看到那么多老同行又重新聚在了一起,虽然创业的结局可能是死掉,但过程中总还是会令这个比教培更古老的行业有所改变。“农业行业,农民应该会因此而受益吧。”
受东方甄选启发,申忠健也决定做一个农产品直播间,名字叫“行走优选”。老师们也可以和董宇辉一样,边讲知识边带货。因为带了货,就有收入,有了收入,这400多人就能有个奔头。
其实董宇辉在直播间里,也谈起过同事,“我一直忍不住想,我留在这里,聪明一点,勤奋一点,皮实一点,努力一点,把这里做得好一点,能养活更多的人,有没有可能再见到他们?”
04 写在最后
一年过去了,周尧还记得她作为教培人的最后一刻。
那是政策出台的第二天,当公司让选择是走还是留,她终于有了告别这个行业的强烈实感。尽管在此之前,风声已经传了半年,她和其他同事也都对这天的到来有所预期。
周尧选择了离开。隔天回去还工牌的时候,一下子人有点恍惚,整栋楼突然空了,楼里的灯也都关了,在此之前,这栋楼的灯可是不分昼夜,常年开着的。他们在黑漆漆的楼里,排着队交工牌。还有几个同事帮着行政在打扫卫生。
那一瞬间,真应该好好和过去告别了,但周尧的脑海竟然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挤满了,比如说,再也不用在楼下人挤人的排队买喜茶了,比如说,这栋被他们公司养活的底商接下来生计怎么办。
后来她领了一笔高额赔偿金,她其实当时非常想说的是,这笔钱她不要了,但又不愿意出这种风头。她想到了老家的一句谚语,叫“意外之财不能留”,转天就把这笔钱花掉了。
后来,周尧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有时候会忍不住怀念做教培的时候,那时候竞争太激烈、发展太快了,但每天大家都想着怎么去拿到一个结果,所以公司的文化很简单,很少会有拉帮结派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甚至有句开玩笑的话,所有的问题都是管理者的问题,我们会对下面的小伙伴非常好,因为我们的上面也对我们非常好。很多问题追究到经理层,就结束了。但互联网可能会非常看重这个事情到底是谁的问题,板子一定要打在一线这个人身上。其实一线这个人做不了任何的决策。”
也不能说现在的公司文化就全面落后了。入职不久,周尧请了之前的领导来公司参观,说“老板,我给你看看什么叫坦诚”。
新公司的大门入口处,就有一个非常大的数据大屏,每一天的流水都是实时变化的。这是在当时的教培行业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在那个并不久远的战场里,几乎每一个玩家都笃信丛林法则,相信黑暗森林的意义。
如今看来,那些数据、策略和结果,被遮蔽的意义未必有多大,因为一家公司最核心的能力不是结果,而是实现结果的过程。
当然,随着政策落地,很多结果永远被埋在了幽暗深处,没有人再对它们感到好奇。但是实现这些结果的能力,不应该被埋葬啊。
对了,7月24号那天,在周尧的老同事群里,有人问了一句,一年了,要不要聚一下吃个饭。
有人开玩笑的说,是为了庆祝呢,还是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