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转自公众号公子的酒,作者衣公子,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壹
中文世界常有“一些词汇”,如果出现在你写的文章中,文章会发布失败。我经常遇到。
作为作者的你,无论事前还是事后,不知道这“一些词汇”到底是哪几个。
但是,连我都觉得稀松平常的事。罗永浩却觉得受不了,觉得自己“说话的权力”被侵犯,于是创立了自己的博客网站——牛博网。主打的特点就一个:不预设“一些词汇”。
可想而知,上线第23天,就被停了。从此变成了北宋的都城——开、封、开、封、开、封。
直到2009年,网站改名“嫣牛网”,由“搏(bo)”变“阉(yan)”,不再有可能犯错误的文章。
显然,网站其实已经死了。
不过,短短3年时间,网站凭借不设限的规则,聚集了一批中国最有活力的思考和写作者。柴静、梁文道、慕容雪村、韩寒、连岳……
罗永浩,这个来自中国东北的高中辍学的胖子,一手托起了华语世界公共讨论的一座高峰。
其实,罗永浩的事业并不成功。除了,凭借“老罗语录”成为超级网红新东方讲师。以此为界,在此之前,罗永浩读书不行,做买卖也赔了。在此之后,做网站,关了;做英语学校,倒了;做锤子手机,欠了一屁股债;做电子烟,发布名为Shrklet的抗菌材料……
直到今天,节节败退的罗永浩走到摄像机前,宣布即将成为一名带货主播。
既然如此,当我在谈论罗永浩时,到底在谈论什么?
贰
牛博网关闭的那一刻。一个“充分大讨论”的时代,大幕缓缓落下。
大幕后面的人,历经短暂的彷徨和失落,纷纷寻找属于自己的出口。
柴静、艾X、莫X、方X等等几位,还是坚信“表达”这件事。他们眼中,只是牛博关了,但是说话的精神不死。后来,或主动或被动,公共事件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这当中,一位笔名叫做“醉钢琴”的姐姐,是我年少时候的女神。
2009年,她留美读书期间的笔记《民主的细节》问世,醍醐灌顶,洛阳纸贵。
看看梁文道的评价:今日中国的公共讨论常见一种病理化的倾向,总是困在“Democracy”、“Freedom”之类的名词面前,大而无当地浮游表层,夹缠不清,难以寸进。所以刘瑜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她替这些苍白的名词补回了该有的细节和血肉,有专业学养的根基,又有平近亲和的故事。她的评论正是这时代最需要的营养剂。
中国人民大学本科、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哈佛博士后、剑桥大学讲师。拥有超级豪华学历的醉钢琴毅然回国。当被问道“你为什么选择回国”,她说了很长一番话,大概的意思是:美国虽然物质条件好,但是大的问题已经定型,生活有“尽头感”。但是中国很复杂,很多重要的命题需要探讨,需要有志之士献言献策。
年轻的我,看得热血澎湃,这不就是“国难思良将”,这不就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么?
2012年,名满天下,身为清华副教授的她,在学术期刊The Washington Quarterly,发表学术论文Why China will Democratize。论文的核心观点是,中国将在2020年左右完成这项质变。时值北京“接班”,论文有理有据地分析,下一届领导班子将开展一项呼吁很久的改革。
论文是论文,现实是现实。形势比人强。
从此,她退隐江湖,相夫教子,从公共舆论中销声匿迹。而我,读书工作,陷足于现实生活的琐碎,奔走于稻粱之谋的疲惫。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翻她的旧书。
叁
我都快忘了韩寒了。
牛博网见证了韩寒的崛起。
《三重门》之后,这位辍学少年小说质量一部比一部差,其言之无物,有目共睹。2006年,韩寒开始在牛博网、新浪博客写杂文,针砭时弊,几乎出席了每一场公共事件的讨论。毫不客气地说,是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拯救了韩寒的事业。
前段时间,武汉的事,搅动了整个中国的心。很多韩寒同时期的作者时隔许久又开始写文章了,我是在这样的背景里想起了韩寒。于是去翻了翻他的微博。
和疫情有关的微博大概3条,韩寒捐款、认养濒临倒闭动物园的动物、建议普通病人不要去医院减少交叉感染。
韩寒是个好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不是要苛责他什么,更不是道德绑架。只是年少时的偶像,在一个人心目中的地位很重,所以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换做十二年前那个每天一篇博客针砭时弊的韩寒,会写什么?想必,是那些更有挑战性的命题,比如某十会、那块去领物资的车牌、L医生、丢下壹万就走、发X子的医生、垃圾车运meat……
这位依靠“公共知识分子”形象,登上个人品牌顶峰的少年,如今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句发言,都是那么的“安全”。
我都能理解,却也难掩心中的惆怅。仔细想想,少年早就已经不再飞驰。很长一段时间,远方的传言,无非是他有很多钱,有很多女朋友,在微博晒女儿引来很多女婿……
这个4582万粉丝的微博,早已刀剑入库,马放南山,如今专注于商业广告和电影宣传。
十年前,大幕落下的那一天,韩寒选择了另一个出口。他还是会发声,还是会写文章、拍电影,还是要当一个表达者,但是表达的前提是:足够安全,他要守护好自己的商业果实。
走向这个出口的,还有连岳。曾经,南方周末鼎盛时期的作者,牛博网最好的作者。曾经,对厦门某某项目,连发檄文,为市民权益呐喊。曾经,剖析某场地震,发表尖锐和深刻的批评。
十年之后,如果说韩寒的发言追求的是“安全”,那么连岳连“安全”都算不上。他批评武汉某女作家拿过财政的工资就不该写这样的文章,他甚至直接批评和否定了曾经自己孜孜以求的那种社会制度主张。
罢了,已经十年了,天命之年的连岳,是优秀企业家,是写作式电商的旗帜。
诺大一个中国,当然放得下连岳和韩寒的书桌。
我因为身在实业,见过太多企业家,所以由衷地说一句,守护商业利益,无可厚非。我太理解“当家有当家的难处”。
但是,能不能表达和自身处境无关的忧虑,还是仅仅以自身境遇锚定价值坐标——是评判一个作家好与坏的基本标准。
牛博作者的第二个出口:继续写作圈粉,但是商业活了,表达死了。
肆
前几天,逛许知远的单向街书店,进门最显眼处,是一张推荐思想、文化书籍的桌子,正中间位置,放着“醉钢琴”的《民主的细节》。
我犹如老友相逢般开心。但是旋即而至的是悲哀,深入骨髓的悲哀。十年了,这个议题,最好的书为什么还是这本?是什么原因,导致十年过去,这个话题下,中文世界还是没有写出更好的更有价值的书?
其实,何止是这个话题,因为一些原因,很多有价值的话题,我们都没能参与讨论,没能为人类理性贡献高价值的观点。
我轻轻的捧起书,给同行的小艾介绍《民主的细节》,讲醉钢琴,讲她和周濂、Michael Sandel的往事。我说十年间,同一主题下没有好书。我说,“民主”这个话题下,没有;但我更遗憾的是,“细节”也没有了。
是的,我才不是某一种观点或主张的奴隶。
真的让我觉得可惜的是,表达这件事。因为辩论中有一方的观点无法充分表达,思想得不到平等的碰撞,因此表达的天平坍塌了。其后果是,无论是左边还是右边的论述者,对于自己观点的坚持,不再通过“细节”的剖析和比较,而是诉诸于口号、鼓吹、煽情和绑架。
我说,这样的讨论环境令我作呕。十年苦读,如今反而觉得无话可说。我所掌握的知识、掌故、传奇和价值,不会再拿去公共平台抛砖引玉,只沦为在书店里向姑娘贩售情怀和卖弄哄逗的材料。
伍
其实,没有必要把牛博网看得那么崇高。文人相轻,本是传统。魑魅魍魉,当年网站还在,作者和作者之间撕逼和谩骂还少吗?那些口吐金句的斗士,剥掉理想主义的外衣,也和寻常油腻大叔一样,追名逐利,党同伐异,蝇营狗苟。
因此,真的引起我思考和感触的,是网站关闭之后,作者们的三个出口。
鲁迅说过,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而那批作者的三个出口则分别是。第一个出口:在表达中消逝。第二个出口:继续创作,商业至上。
作为创始人,罗永浩走向的是第三个出口:放弃单纯的表达,用实业参与改变世界。
我喜欢老罗。他敢于指出行业潜规则(虽然没能力干翻潜规则),他付加班费,企业再困难也坚持用正版windows/office,筹钱还投资人。在他身上,能看到在韩寒连岳身上久违的理想主义。
老罗不是个优秀的企业家。锤子手机还不错,但是和老罗用语言编织出的期待比,和老罗用牛逼吹出来的情怀比,那就差的太远了。他的刚愎自用和独断专行同样为人诟病。
老罗一败再败。但是我并不担心老罗,甚至,我都不担心牛博网出走的每一个作者。在这个世界上,能说会道的人,永远稀缺,放下笔,空手仍能握铁,无论到哪里总归混的不差。
我担心的是表达的宿命。我担心的是,那代见证过互联网百花齐放时代的年轻人,他们不再相信思考,不再相信表达。反正,人们注定不再写,不再认真地写,不再真诚地写,不再贡献有挑战的思考有价值的立场。
我担心的是,他们和我一样卑鄙,指着那群人的背影说,你看看,这就是理想主义文艺青年的下场。
陆
牛博网,贡献了两个名词,第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如今彻底污名化,人人喊打。第二个,意见领袖,如今简称为KOL(Key Opinion Leader),沦为商家金主投放广告时对于软文影响力的衡量指标。
我X,为什么我到现在还T→M记得,刘易斯明明说过:知识分子倾向于培养一种态度,对于他们的时代和环境所公认的理念和假设,他们经常详加审查。
有幸的是,我们赶上一个稳定而富足的好时代。有没有知识分子的审视、把关,有没有思考者作为反方提出不同的观点,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高度共识,团结一致向前走,才是时代的主题。
十年前,我眉宇轩昂,断笔为誓,要像绍兴周迅一样,写匕首一般的杂文。十年后,我面朝天空,内心依旧澎湃,却已无话可说。
灌下一大杯茅台镇,读了读泰戈尔的《飞鸟集》:大海,你用的是什么语言。永无止境的咆哮。天空,你用的又是什么语言,永无止境的沉默。
窃喜于自己的狡黠,早早收起了笔,藏起了犀利和棱角。去当一个蹩脚的会计师,去当一个圆滑的金融从业者。
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写一个追求得失的商业评论。只在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尽我所能,写写理性,说说独立思考。只在酩酊大醉的时候,挑灯看剑,拄着我的笔,立志守卫市场经济,呼吁改革开放……
算了,老罗,好好直播吧。
我们这一代理想主义的文艺青年基本都败了。但是这些年,你既不放弃参与,也不放弃特立独行。这样挺好。
直播,我就不看了。牛博一别正好十年,每个作者,都要寻找到自己舒适的位置。惭愧,我太早参透了这个道理。我想赚钱,想参与,只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呵护住这一小片有趣的土壤,在这支离破碎,用符号和错别字维系着的华语大地。
我掏出手机,给一个姑娘发了条简讯,说,曾经梦想仗剑走天涯的剑客,最终都不过沦为活好不粘人的流氓。
她噗嗤一笑。而我也终于得以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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