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吴晓波频道(ID:wuxiaobopd),作者:巴九灵,创业邦经授权发布。
小黑变成老黑
在开始的6分钟里,麦克风收到的都是后台工作人员淅淅索索的杂音,主播老黑坐在椅子上,两只无处安放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美颜的效果下,51岁的他在镜头里粉面桃腮,瘦削的脸型显出不自然的尖。
因为紧张,麦克风的收音刚刚恢复,他就把嘉宾的名字喊错了。
兵荒马乱的开场后,老黑急忙连线其他会场的天涯老用户,结果几次连线,老黑和对面各说各的,麦克风里时不时爆发出尖锐的电流声,场面乱成一锅粥。
那些冲着情怀来的观众,对这场极不专业的直播燃起了被诓骗的恼火,他们揣着满腔对过去的追忆,却像找不到祭坛的信徒。
终于有网友在评论区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准备成这样,还能重启吗?
这场直播显示出如老黑一样的互联网原住民追逐当今传播环境的吃力,他曾是互联网第一社区天涯的总编。如今重回公众视野,却以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形式出现:“七天七夜,重启天涯”,以7天乘24小时的方式,为挽救天涯开启一场直播带货。
5月28日晚上九点半,首播后的一个半小时,在嘉宾和带货主播忙碌的空挡,我发微信询问他:经历了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开头,干劲还足吗?
他回复:“必须干完啊!”
天涯,一个古早的名字。它是1999年兴起的互联网社区,天下霸唱、孔二狗、杜子建等网络名人从这里发迹,《明朝那些事儿》《鬼吹灯》《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等文学作品都从这里走出来。
这是最早一批互联网网民的精神家园。老黑名叫宋铮,是天涯的第一个员工,他后来成了天涯社区执行总编,小黑是当时他在天涯社区的马甲。距离1999年天涯诞生之时,已经过去了23年,再聚在一起,宋铮努力挺直的背,还是有一点佝偻,没人再叫他小黑,人们客气地喊他“老黑”“黑哥”。
2023年4月初,天涯因为数年拖欠电信高达一千多万的服务器费用,以一种被拔网线的方式“猝死”,天涯的数据库被暂停访问。天涯创始人邢明寄希望于颇有号召力的老黑,希望能帮助天涯筹集到300万,这笔钱据邢明说,能暂时让天涯苏醒过来。
截图自微信公众号@天涯社区
老黑先去苏州找天涯网友扶苏彻夜长谈,扶苏一直经商,老黑问他,用7天时间,做直播带货有没有可能赚到300万?扶苏认为可行,并且给他建议,让老黑自己播。老黑随后去跟天涯的CEO邢明要授权,邢明从来没想过能用这个方式救天涯,但他同意授权一试。
老黑今天的直播场地,跟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一样,就在北京海淀区的一幢低矮的楼房里,这是他“刷脸”刷来的直播场地。不止场地,直播的设备也是刷脸刷来的。
5月25日,距离拯救天涯的直播还有3天,老黑和几个拯救天涯的“志愿者”第一次凑在线下。直播迫在眉睫,但这次会议才开始商量哪个时间段,谁来主持,和哪个嘉宾连线,这已经是老黑努力能做到的最快的节奏。
当天,除了提供场地的一名三十几岁的小伙子小A和一名来自联想的年轻人,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天涯早期网红,平均年龄40岁到50岁左右。
看着一群70后用彼此的ID称呼自己,像在看一群中年网友的会面,这种感觉既遥远,又真实,也很温暖。
老黑说,现实生活中,大家彼此都不甚了解对方的职业是什么,生活的城市在哪儿,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对彼此的印象还停留在网上观点交锋的时候,但即便如此,为了天涯,还能一呼百应。
想留住天涯
90后对天涯的印象,普遍停留在“这是一个大型八卦集散地”,广为流传的狗血的婚外情,诡异的都市传说,这些故事在其他平台上的流传,常常带一个“据天涯网友说”的前缀。
但这样的印象已经是老黑总结的天涯发展的第四阶段:娱乐阶段。
天涯作为中国最早的BBS之一,有四个时期:
▶▷ 1999—2002年,知识密度极高,人们乐于谈论经济、政治等硬核内容的思想时代,代表版块是关天茶舍、天涯杂谈。
▶▷ 2002—2004年是文学时代,涌现了慕容雪村、孔二狗等知名作家,蓬莱鬼话以鬼怪故事为主,名噪一时。
▶▷ 2004—2008年是民生时代,其间天涯网友报道跟进了黑砖窑、卖掉自己救妈妈、汶川地震等事件,网友求真的精神开启了大家对“自媒体的初探”。
▶▷ 2008—2012年是娱乐时代,艳照门是天涯步入这一时代的重要转折。
最早在香港的一个论坛上,这组照片被爆出来,天涯的网友把照片和内容搬运过来。
天涯的总部在海南,但广州、北京等地也有天涯的编辑部。那段时间,老黑负责带天涯的广州编辑部。
赶上2008年那场雪灾,他带着所有广州的编辑团队奔赴海南,整个编辑团队被困在广州机场。娱乐版块的编辑看见了艳照门的帖子,问老黑要不要删帖,暴露的图片怎么处理。老黑嗅到了大新闻的味道,他预感这件事可能会成为改变天涯调性的里程碑事件。
他决定,暴露隐私的图片全部处理掉,但不要压制这件事,事情要留下来。
海南海口,海南天涯在线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天涯的帖子每500个回复会翻一页,看网友回复的行为叫“翻楼”,当天晚上一个帖子一晚上翻了1000多页,所有的编辑都聚集在娱乐版块“翻楼”审核的那一夜,他至今记得很清楚。
由用户提供内容、主导发展,天涯的员工不会过多干预,只起到一个辅助作用,这是在天涯的全部模块里的约定俗成。
以天涯的舞文弄墨版块为例,这是一个文学版块,有人写小说,有人写散文,有人写诗歌,里面不断分化,后来有了天涯诗会和散文天地。诗词版块里面有写现代诗的人,也有写格律诗的人。
在商量流程的这一天,大家想起这些往事就都讲得停不下来。
天涯的北京前负责人浪语说,在天涯,版主的选拔一般是由用户自己推选的。曾经有一个诗词比兴的版主脾气古怪,对于诗的要求是必须符合格律,不行就删帖,不评价诗词的好坏。因此诗词比兴是早期打架最多的版块。
尽管这个版主遭遇过无数次投诉,但因为水平确实高,天涯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处理。
对版主不满的人,可以笼络一帮网友成立一个新的版块,比如诗词版块曾经分裂出古典诗版块和一个并不严格合辙押韵的新版块,这件事闹到邢明那里(他的网名是968)。968委任了天涯的员工浪语当诗词版块的版主,去“平息众怒”,没想到这样的指派没起到正面作用。
不能服众的浪语回忆起这段往事,笑着说,他可能是第一批“被网暴”的网民,当时私信骂他的天涯网友都是写诗来骂,只为了让他在诗词的造诣上自惭形秽。
这些听起来有点幼稚的天涯往事,恰恰体现了天涯实现了网友之间的平等和自治,用户可以反抗版主,建立新的版块,在如今互联网产品自上而下的治理风格下,回到“天涯时代”难如登天。
“都有仇”但一样爱天涯
昨天晚上是“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首日直播,最让人意外的是,天涯创始人邢明在连线中没有露脸,只用语音连线的形式,另一端的镜头,歪歪斜斜地朝向带着天涯字样的背景墙。
老黑习惯了这样的邢明,在开播前两天,老黑不断催促之下,才要到了邢明为天涯拍摄的视频。
与邢明连线
老黑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喜欢三国,在天涯的那段时间,他们喜欢用三国里的人物去描述现实的人物。他们一致给邢明套用的人物是袁绍,袁绍的特点是多谋寡断,想得很多,但不做决策。因为常常没有作为,邢明错失了很多天涯的发展机会。
老黑作为天涯的前主编与邢明在2009年不欢而散。
当时的矛盾基本聚焦在变现的思路上,老黑希望把天涯的一些文学内容整理成作品,出售版权,但邢明满足于天涯以网页广告的形式盈利,运维成本少,躺着收钱,影响用户体验的弊端也没有马上显露出来,他很少思变。
天涯有文学、有新闻、有实时性,它本可以像小红书、微博、今日头条一样发展。老黑多次提出希望天涯做垂直独立的App,走“小而美”的发展路线,但结果显而易见,邢明不以为意。
这些人再见面,不管是前员工还是现员工,聚会的时候有一个共同的话题:骂968最近又有什么奇葩举动。
作为老板,老黑和邢明争端颇多,但作为朋友,老黑又愿意帮一帮邢明,他说邢明斯文,关心他们的生活。早期老黑和同事们在外面喝酒,几个人喝大了,就叫邢明过来买单,邢明召之即来,对此并没有任何不快。
真正伤害感情的是在邢明的错误带领下,天涯在最后几年做了一些老黑认为“不太地道的事情”。
邢明在天涯去新三板上市前把这件事情吹得很好,希望员工主动认购。当时宣布的股改方案是所有人用钱自己买股份,根据在公司工作的年限,溢价会不一样,有的人三块三一股,有的人是六块六一股,反正总归是要员工自己花钱。
这次认购成了一场有始无终的“工资回流计划”,员工的钱投进去买股票,但是最后天涯没有回购,根本变现不了。最近几年,天涯还有最后的六七十个员工,但很多员工没有工资,拖欠时间最长的有2年多。
浪语是天涯北京地区的前负责人,他苦笑说,自己想跑但跑不了,他作为前员工,没工资拿,还替公司背了官司。而在天涯生命垂危时,他还是坐在这间会议室里,打开了他准备的“天涯大事”PPT,用来填充直播的话题。被天涯拖欠过工资的员工,也有人在线上参与了前期筹备阶段。
除了员工和天涯的矛盾,天涯早期用户之间也有矛盾。
笑楚是互联网初代女网红,20年前,她是“孔二狗”“霸唱天下”不能匹敌的天涯风云人物。线下见面的那天,她身着一袭明黄色的新中式外衣,她今年45岁,声音清脆,快人快语。
彼时她是文字工作者,但从来没在天涯上变现过,她觉得来天涯就是玩,用商业化手段变现,叫她“网红”是一种侮辱。
当时一群热度不及笑楚的人及时利用互联网造势,成了变现的早期自媒体人,因为价值观的不同,他们曾经有过几次骂战。
这次直播,联系到的一些天涯用户,也有跟笑楚有过恩怨的人,但笑楚仍然愿意当主播,她说自己“为了天涯得放下”。
排列嘉宾的搭配像一个并没有准确答案的组合题,往往是这个和那个曾经有一场大战,争过谁是版主,谁是第一,尽管如此,为了天涯,他们大多数都来了,涌进拯救天涯7*24小时的直播里来。
或许天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容纳不同的性情中人,哪怕争执频起,他们也愿意再回味一次和天涯度过的岁月。
回不去的天涯
最让老黑发愁的,是没人骂他。
“有人骂,热度就上来了,现在太正了,就不能破圈。”
线下会面的那天,老黑一早晨起来就在五个群里发出链接,希望大家能帮助冲冲销量。而群里最多的回复是:“行,我这就去下一个抖音。”抖音都不曾用过的中年用户,对重启天涯的经济支持十分有限。
有很多问题,老黑还是没找到答案,比如谁会在直播间买东西?年轻观众喜欢什么?老用户来了聊什么?
但他没空去纠结,只留下把7天挺过去,把300万筹到手的念头。甚至,他也没细想过其中的法律风险。
在开始筹备之前,老黑找邢明签了“约法三章”。
约定的主要就是三件事情。
第一,邢明同意授权他重启天涯;第二,筹得的所有资金都要给邢明用于重启服务器;第三,邢明拿到资金后,要在约定的时段内把服务器重启,专款专用,不能挪用在其他事情上。
协议是老黑自己起草的,邢明也没找律师看,两个人都很痛快地签了。
这样的冲动,颇有一股“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味,这与老黑对天涯某一时期的怀念有关。
2004到2008年的那段时间,是天涯对社会民生起到最大影响的时候。
老黑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媒体人,希望能帮助一些发不出声的人去发声,改变他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不公。老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在2007年,一个遭遇强拆的陕西警察找到老黑,问他能不能帮助他曝光这件事,推动当地政府帮忙解决。
老黑承诺,只要发的是事实,就能帮助扩大影响力,能不能解决不敢保证,但是争取到更多社会上的关注,总是做得到的。
这件事情后续在天涯发酵,当地政府受舆论驱使解决了这件事。半年后,这个警察打电话告诉老黑,强拆还打人的地头蛇被判刑了。
他邀请老黑来玩,要请他吃饭,老黑都拒绝了。从这件事里,老黑已经获得了作为媒体人“为众人抱薪”的成就感。
目前的自媒体,对某些敏感的民生事件避之不及,但当时的天涯却能有更多底气,能得到更大的保护。
之前,互联网的管理是属地管理,注册地在哪就被哪里的网信办管辖。后来所有的互联网媒体才集中到北京网信办统一管理。
天涯的总部在海南,海南的宣传部对天涯有一定的感情,愿意将枪口抬高一寸,抗一抗外界的压力。所以早期天涯在言论尺度方面比其他的网站相对要宽松一些,对民生事件的曝光程度更高。
老黑怀念的天涯,是仗义执言的天涯,浪语、笑楚怀念的天涯,是有思想交锋的天涯,而天涯的发展是一条单向前进的射线,我们都明白,天时地利人和的天涯,找不回了。
未来在哪儿
商量直播流程那天,老黑说绿人瘦了好多,我们中午一起吃了一顿披萨。吃饭之前,绿人从包里掏出胰岛素,给自己打了一针,糖尿病人通常消瘦,老黑恍然大悟。
同样有糖尿病的笑楚,怕血糖升得太高,用蔬菜和鸡胸肉打打底,和绿人在饭后,绕着桌子一圈一圈地走。绿人说自己可能没法熬夜,身体吃不消。
在那天,大家说了自己的难,在直播这一天,每个人尽了自己的力。
5月29日零点,“重启天涯”直播间,老黑和绿人吃完了两盒自热火锅。
老黑被辣到,脱口而出骂了一句粗话,绿人夹起一块藕片塞进嘴里,吃完飘着红油的火锅,他吃起了直播间的零食,把沙棘汁倒进嘴里,不熟练地叫卖。每个人的“拼命”,与线下碰面的敲定的核心思想有关。
在25号,这些互联网第一代网红提起当年的那些事,话题越飘越远。负责这次外宣工作的咏梅将老黑等人不断拉回现实,她说天涯需要300万的启动资金,必须要想怎么能带货带得动。
老黑仰起头,算了算一个纪念品能卖多少钱,嘉宾带来赠送的周边有几套。300万元,和98元的T恤,59.6元四盒的自热米饭相比,像天文数字。
浪语跟大家一个一个地细数天涯的光辉岁月哪些可以成为直播间里的谈资,在跟不上网络话语环境变迁之后,他们还在用过去的思维努力揣度,“什么是可以说的”,怎么能让别人听着不烦,还能顺手买点东西。
老黑几乎承包了几乎7天半夜每天2点到8点的时段,他的名字,还出现在了几天中午和下午的时段。
我们深知这次直播让天涯起死回生的概率并不高,但他们精神抖擞,热情,冲动,宛如23年前,第一次在互联网构建公共讨论的空间一样,为抒发观点不遗余力,意气风发。
会议在下午的四点左右结束,提供场地的小A赶着去开一个会;负责外宣的咏梅要去接即将放学的孩子;文着花臂的“绿人”说老板有事临时找他,也要先走一步了。
和每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一样,这些拯救天涯的人,匆匆碰个头,又要淹没在生活的鸡零狗碎之中。
值得这样吗?筹集到了300万,然后呢?场观不高怎么办?
老黑说,这些问题,他被媒体问了很多次。
他说不出什么指点江山的漂亮话,或者对天涯发展的深谋远虑。他只是说,天涯就像是一个ICU里的病人,就算再多医生说他不行了,但作为病人的家属,还是希望哪怕电击他一下,让他再睁开眼睛一次,也值得拼命争取下。
“如果300万我募集到了,天涯能够重新访问了,可能过个一周电信又拔网线了,但是一周的过程中,很多网友上去把自己青春的回忆下载下来了,把自己曾经写过的帖子都保存好了,这也算一个体面的告别。”
在天涯对社会民生事件影响力最强的2004年到2008年之间,天涯的工作人员去媒体聚会,都能坐在“主桌”。而现在,老黑早不在互联网行业了,换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做电子烟。
在线下筹备会上,他自己抽了整整两包,他还把电子烟分给了一个许久不见的男性友人当见面礼,因为这一产品受到一些销售限制,已经绝版了。
夕阳下,他说公司的业务现在也不好做,他在劝老板转型,我没有细问他具体是什么岗位,但知道在5月中旬我们最初联系他时,他还在因为忙于公司的业务,出差在合肥。
我好奇,这样的情况下,老板怎么能给他放一个长假,出来做这件听起来很“任性”的事。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请假的理由很简单,他告诉老板,要做一件拯救职业前20年生涯最重要的事情,他必须来。
从杭州出发前,一些还在我脑子里打转的冰冷的问题,在接触过老黑和这群人之后,我已经问不出口。无非是关乎一些投入产出值不值得,天涯以后怎么走的问题,然而他们聚在这里,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无关功利,甚至也不期待结果,就为了把这件事情做完,挺到最后一刻。
被这样不计代价地拯救过,天涯即便此刻就消失,也死而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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