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Ariana,编辑:尤蕾,创业邦经授权发布。
在电影《黑客帝国》(1999)中,尼奥从矩阵中醒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原本以为的真实生活不过是一场幻觉,而自己的身体则被封闭在一个巨大的人工装置中,像一块电池,成为机器获取能量的工具。在矩阵中,他的感知、行动甚至身份,全部由一个人工智能系统精心编织的虚拟现实操控。身体变成了一具沉睡的躯壳,而真正的他似乎只存在于一串信息代码之中。
(图/《黑客帝国》)
在今天看来,这一情节越发像对技术时代未来的隐喻。从智能手机到虚拟现实,从可穿戴设备到脑机接口,人类与科技的关系正在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当人类越来越依赖技术,身体的归属感会不会因此逐渐消失?在千禧年的预言越来越接近现实的当下,这个问题愈加显得重要。
美国学者N.凯瑟琳·海尔斯(N. Katherine Hayles)在她的著作《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中,分析了技术如何改变我们对身体的认知。她提出,随着计算机和虚拟现实技术的兴起,人类越来越多地将身份和存在感转移到数字空间中。身体的重要性逐渐被边缘化,取而代之的是信息和意识的优先地位。
历史学家尤瓦尔·诺亚·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认为,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的进步可能彻底改变人类对身体的依赖。未来的“身体”可能被增强、编辑甚至完全数字化。这一未来图景或许令人兴奋,但也让人感到不安。
然而,这种视野并不是唯一的可能性。葛姆雷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用雕塑重新定义了身体和环境的关系,他的作品让观众重新回归身体的感知与体验。
在常青画廊呈现的葛姆雷的展览“栖息之所”中,艺术家用堆叠的砖块构筑了一片迷宫式雕塑丛林,这些雕塑或蜷缩,或舒展,或散落开来,述说着身体的不同状态。葛姆雷用这些生动的“身体雕塑”提醒我们,无论技术多么先进,人类的身体依然是我们最原始的“归属地”,也是我们与世界建立联系的起点。
“有了世界,我们才会被塑造”
在展览“栖息之所”的现场,一系列由砖块堆叠的雕塑以迷宫般的结构横陈在展厅中,这些雕塑一起构成了展览的核心作品《休憩之所II》。它们以静止的姿态分布在展厅中,有些像婴儿一样蜷缩着,呈现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有些则像在进行拉伸运动,将肢体的末端向外延伸;还有一些无规则地铺展开来,像在草地上沐浴阳光——生活在英国的葛姆雷应该对这样的姿态再熟悉不过,在英格兰难得的好天气里,草地上都会“长满”这样的身体。葛姆雷说:“我希望通过这些姿势,让观众感受到什么才是让自己感到轻松的状态。”
葛姆雷将此次展览的核心概念解释为:“有了世界,我们才会被塑造。”在他看来,人与外部环境的交互不仅定义了人们对世界的理解,也深刻塑造了人们的存在方式和身份认知。
这是葛姆雷在中国做的第14场个展。2016年,在常青画廊为他的个展“屯蒙”特别隔出的414平方米的区域内,从昌平区地表以下挖出的红土铺满了展厅地面,从天津港运来的海水灌进了土里,水深23厘米。土与水以50∶50的比例混合,形成了一片95立方米的“海”。“那时我在展览主空间里注入了大约100吨海水和5000公斤红土。通过引入外界元素的方式——可以说是把自然景观带进来——将这些元素带进了人类建造的空间。对于观众来说,观看就变成了一件有门槛的事,因为这样的布置让人只能从外部或者远距离观察它。”葛姆雷说。
“栖息之所”展览现场。(图/由被访者提供)
“栖息之所”的展览中,构成作品的砖块全部是在中国本土烧制的——这种红色砖块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建筑材料——它们没有将观众拒之门外,而是允许人在砖块堆叠而成的“身体丛林”中穿行。葛姆雷认为:“这样的布置要求观众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去回应作品。‘屯蒙’选择的方式是让观众站在一个平台上,把人固定在一个位置。而这次展览则直接把人引入有组织的空间里,这些堆叠而成的‘身体’构成了一种迷宫式结构,观众被邀请在中间走动,并因此成为创作的一部分。”
这样的设计试图让人们通过身体的移动,唤醒感知,让人重新审视空间与身体的关系——在一个越来越依赖虚拟交互的世界中,这种对物理空间的体验显得尤为珍贵。
连接土地与记忆的艺术
葛姆雷曾多次造访中国,从自行车仍占据街道的年代,到城市建设如火如荼的阶段,再到摩天大楼构成天际线的今天,葛姆雷以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这里的变化。他认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不仅改变了物理空间的布局,也影响了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从以胡同为代表的低密度布局到大楼林立的高密度布局,栖居在这里的人类在物理空间的演变中逐渐失去了与土地的连接。
葛姆雷的作品始终希望与土地保持紧密的联系,他形容展览中的雕塑为“静止的身体”。他说:“这种静止并不是死亡的象征,而是一种放松的状态,是身体在脱离工作后进入的自然休憩。我希望通过这些作品让大家重新思考身体本身作为一个‘空间’的意义——作为我们最初的归属地,它如何承载我们的存在与体验。”
葛姆雷出生于伦敦,他的创作也扎根于这座城市。尽管这里是全球重要的艺术文化中心之一,但行走在伦敦市中心,不会时时刻刻都让人感到距离艺术很近。不过,当你走到国王十字附近的街区时(这里是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的所在地),艺术氛围就开始浓厚起来。葛姆雷的工作室也坐落在这片区域——一个占地约2000平方米的创作空间,大约有30人各司其职,葛姆雷就像“船长”。每天,他都会在早上8点至9点抵达工作室,通常工作到晚上6点以后,有时甚至更晚。
葛姆雷喜欢与人一起工作,无论他们是专业的艺术家,还是与艺术遥遥相望的人群。
从1980年起,他开始与世界各地的不同社区合作《土地》系列,这组作品令他获得英国艺术界最高奖项——透纳奖。《亚洲土地》是葛姆雷于 2003 年与广州象山村村民合作完成的。
回忆起当时的创作经历,葛姆雷说:“我们就在一所中学的篮球场上工作,空间开阔,有大约350人参与了创作。这简直就是一次社区的庆典,可以说是一个派对。参与者来自不同的年龄段,有些大家庭结伴前来,他们是彼此的孩子、父母和祖父母。通过一起做事、结识人,是一种非常深入的体验。这种氛围让我感受到中国家庭和个人之间那种特别的联系,我与他们一起准备食物,围坐一桌,一起剥豌豆,每个人都沉浸其中。”
在众多参与者中,葛姆雷对那些年长的女士印象深刻:“她们很多人都已经超过80岁,仍然加入了这个项目和自己的孙辈一起做事,她们告诉我很多关于旧日中国的故事。有一位非常有尊严的女士,她很能干,年纪大了却一直保持着非常独立的工作能力。她经历了很多,甚至见证过溥仪时代,与她交谈时产生的那种直面历史的感受让我记忆犹新。”
对葛姆雷来说,身体不仅是个体意志的容器,还承载着无法被替代的记忆。在技术日益支配生活的当下,传统的“身体”不停被消解,被数字化的意识和虚拟技术边缘化。然而,通过与社区居民的合作,他看到身体依然是人类记忆与情感的最直接载体,是连接个体与文化、历史的桥梁。
“栖息之所”展览现场。(图/由被访者提供)
《亚洲土地》在广州首次展出时,葛姆雷专门安排了大巴车把参与制作的村民接过去,他说:“我觉得很多人对自己参与的创作产生了感情,虽然加入的时候他们并不完全知道自己参与的是什么,但当他们看到自己的作品在一个巨大的地下停车场中展出时,那种感动是非常真实的。”许多人知道葛姆雷,是通过他创作的那些已经成为城市地标的大型公共艺术装置,而“身体”是贯穿这些作品的标志性符号。作为当代雕塑界的领军人物,葛姆雷将那些广泛陈列于美术馆、画廊中的铸铁人体雕塑引入公共空间,将它们安置在废弃的煤矿工厂(《北方天使》,1998)、摩天大楼的楼顶(《视界》,1997)、英国西北部的海岸线(《别处》,1997)……这些作品与他们的缔造者一样,审慎地思考着身体与环境的关系。
看着葛姆雷的作品,会让人燃起创作的希望:无论选择哪种媒介,无论此种媒介已经被使用、滥用、误用到哪种程度,都会发现创造的天花板是如此遥远,可供想象的空间似乎无穷无尽,因此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期待。
在一个越来越倾向于“后身体时代”的社会中,葛姆雷的作品让人们意识到,身体是构建归属感、文化认同以及情感交流的根基。他的雕塑提醒我们,创造的边界是开放的,而身体的意义将无法被忽略或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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