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转自公众号施展世界,作者施展,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这两天有不少投资界和实业界的朋友给我发来一篇文章“我所理解的中国”,问我怎么看。我读了一下,简单总结文中的主张就是:
1、坚持长期主义,能够获得最大的复利效应,而中国政府正是世界上最有长期主义精神的超大型组织,有实力的资本主义国家则都是被短视绑架的;
2、中国的政治体制形成了自进化的反馈系统,具有强大的纠错能力和反脆弱能力;
3、中国抗疫的效果好,是因为“秩序化这件事情做得更好”。(关于抗疫效果区别的问题,我在一篇札记“真的是连作业都抄不好吗?(点击阅读)”里有讨论)
这三点如果我总结得不对,还请文章作者见谅。姑且假设我总结得对,三点的核心,又可以被进一步提炼为“长期主义”,这是另外两点的基础前提。
01
什么是真正的长期主义?
长期主义无疑是一种伟大的投资和经营战略,无论是股神巴菲特还是文章作者所援引的亚马逊,皆是因此获得成功。
不过,中国在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增长,与巴菲特或亚马逊式的长期主义可能关系不大。长期主义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稳定可预期,中国这四十年来恰恰是处在高速的变化当中。
可能有人会质疑,长期主义的增长不也是变化吗?然而,那是一种可预期的变化,中国的经济增长是太多预期外的东西、甚至各种非经济要素耦合的结果,恰恰不是能用长期主义来解释的。我在《枢纽》中尝试过给出一个解释框架,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再来说说这个话题。
可能有人又会反驳,“我所理解的中国”中所谈的,并不是中国经济上的长期主义,而是中国在政治上的长期主义。刚好,政治学是我专业研究的领域,可以进一步聊一聊。
北京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玩的猖,不如玩的长”。从政治上来说,真正的长期主义,不是咬定单一目标不松口,等着它带来长期回报,这种多半属于“玩的猖”,但很可能就“玩不长”。
因为外部环境不停地在变,任何目标都是要因应着环境的变化来调整,就像“独孤九剑”一样,无招胜有招;所谓“无招”,不是说没有“招”,而是没有固定的“招”,具体的招式全看处境的变化,才能“玩的长”。
也就是说,政治上的长期主义,不是单一目标固定不变,而是能够顺应形势,“兵无定势、水无常形”,追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后发而先至。
然而,要做到这种“后发先至”,单靠决策者的谋划是做不到的,只能靠一种能够随着形势变化而令政策不断演化的政策生成机制。
因为形势的变化经常会有出人意料,个人的聪明永远跟不上大势,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丛林里的哪只蝴蝶会扇一下翅膀,就让世界变掉了;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有无数只蝴蝶,更何况除了蝴蝶之外还有无数的天鹅,更何况你还不知道这个天鹅的颜色呢?
所以,真正的长期主义,就是要找到那样一种政策生成机制,它能够“无定势”、“无常型”,才能最好地适应环境。
02
能做到“后发先至”的前提是什么?
谁都知道一个国家必须要面对环境的约束,但是除了类似于外星人入侵、大地震、大瘟疫之类的自然环境约束之外,它面对的人为环境约束,最底层是什么呢?
很多人以为是其他国家,尤其是霸主国家,这种理解是很浅表的;实际上最底层的约束,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过的一个东西,“世界市场”。
道理也很简单。对于任何国家来说,其政策最终都要通过某种财政方案获得落实,没钱就办不了事嘛。财政又从哪来呢?来自本国的经济,但是一国的经济状况却不是它自己的政策能控制得了的。
举个例子,16世纪后期,美洲和日本的白银涌入大明,江南的经济变得非常繁荣,明朝财政上很宽裕,也有实力完成“万历三大征”。
但是在1618-1648年之间,欧洲发生了“三十年战争”,美洲的宗主国西班牙,正是三十年战争的主力,于是白银都运去欧洲充作军费,不来大明了。
而日本在这期间结束了战国时代建立了德川幕府,也开始控制白银出口,结果明朝的经济陷入萧条,财政严重吃紧,军饷不足,终于在农民军和后金的两面夹攻下灭亡了。
欧洲的战争和日本的和平,却通过世界市场的传导机制,带来了大明的灭亡。
刚说的这还是16、7世纪,现代世界各国之间在经济上的互动越来越深,没有哪个国家的经济会不受世界市场波动的影响。
总结一下就是,一个国家的内政,最底层的外部约束条件就是世界市场;而世界市场又是超脱于任何国家的控制力之外的。
说到这也就明白了,能“后发先至”的国家,它的政策生成机制,需要和世界市场能够共振起来,它的内政政策应当和世界市场的变化近乎同步波动,外交政策也能依托世界市场的波动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03
能做到“四两拨千斤”的前提又是什么?
那么,一个国家能做到“四两拨千斤”的前提又是什么呢?很简单,需要有内政与外交的贯通性,内政与外交因应着世界市场的变化而同步波动。
问题是,世界市场又是始终在变化的,这就要求着,要想做到内政-外交-世界市场的贯通性,这个国家就不能预先设定一个不可移易的抽象的“国家利益”(前面说的单一目标),否则很大概率就是“玩的猖”,没法顺势而为“玩的长”。要想“玩的长”,就只能让国家利益在内部、外部的各种博弈过程中逐渐被发现出来。
这个听起来有些费解,我们用美国的例子看一下就容易理解了。
对美国来说,其政治思考的基本前提是个体—法律本位的,这种前提与其清教伦理紧密相关,我曾经在前面的札记“清教伦理与美国的力量(点击阅读)”中讨论过这个问题,这里不再展开。
美国的个人主义,可能很多人都听说过,但是少有人注意到,在这个逻辑之下,就没有一个可以被预先设定出来的抽象“国家利益”。
但这不是说它没有“国家利益”,而是说,它的国家利益是社会内部各种各样的微观力量彼此冲突博弈出来的,每一次博弈出来的均衡结果就被识别为当下的“国家利益”。
而这种博弈的过程是不会停止的,博弈的均衡结果就会不停在演化,它的“国家利益”的内容就也是动态演化的。
就政策生成过程而言,最重要的博弈平台就是国会。即便是美国白宫也得去国会里游说,否则自己出台个政策,拿不到国会的财政支持,就啥也干不成。国会通过对于财权的掌控,而掌控着实际政策的走向。
各种利益集团、包括白宫,都可以雇佣院外游说公司替自己去游说国会议员,让自己的利益在议会当中得到表达。这些游说公司肯定会尽职尽力去游说,因为不尽职的话,口碑坏掉,以后就拉不到活儿了。
但尤其值得重视的是,游说公司可以受雇于任何人。美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其大公司的经济利益遍布全世界,于是世界市场上的各种声音都可以通过游说的方式在国会中发声,美国的政策生成过程就反映着世界市场的变化。
更进一步,这些游说公司不仅仅受雇于美国的利益团体,也可以受雇于外国公司甚至外国政府。
美国从制度设计上来说并不担心游说公司受雇于其他国家(即便它的行政部门可能会担心,但行政部门挑战不了基本制度),因为其制度可以让各种力量相互对冲。
打个比方,一个极端反美的国家K也可以雇人去美国国会游说,K来游说的消息一定会传得满天飞,就会有讨厌K的利益团体S也雇人去游说,双方就会发生对冲。K会估算一下,游说成功的话,这个事情对它来说值20亿美元,那就拿出千分之一也就是200万美元来游说;但是对于S来说,我把K的这个事儿给拦住,对我来说值30亿美元,那我就拿出千分之一也就是300万美元来游说。
很粗糙地说,可以认为花多少钱就能干成多大的事儿,300万美元会击败200万美元,剩下的100万美元,就是美国在相关问题上所均衡出来的国家政策的方向。
这一过程又会带来一个非常重要的结果,就是美国的国家政策生成过程,已经内在地包含着其他国家的政策在内,因为其他国家的政策,会通过它们所雇佣的游说公司反映在美国国会辩论当中。
于是,美国的政策生成过程就近乎是对于世界秩序的一种模拟,美国的内政、外交因此便是打通起来的,并且对于世界市场的变化有着最敏感的反应。
说了这么多,当然不是想要无脑吹美国,这么吹美国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们必须要看清,真正想在世界上“玩的长”,应该怎么做。
一个国家能够在世界上长期占据主导地位,不会是仅仅因为它武力强大,还必须有一套内外联动的机制能够让它顺势而为,低成本主导世界。
不看到这一点,仅仅从丛林原则的角度来讨论世界秩序,那就是非常肤浅的。就像真正的江湖大佬地位,绝不仅仅是靠敢打敢杀奠定下来的;光是敢打敢杀,那只能是个“玩的猖”。
04
“玩的长”的“后手棋”
由于美国的这种政策生成机制经常是走“后手棋”——它当然也经常走“先手棋”,但观察它的“后手棋”更能帮助我们发现一些有趣的角度——这不是美国刻意地要走后手,而是其政策生成过程中独特的“刺激—反应”机制,使得其政策的变化很多时候是以其他国家的政策变化为前提的。
于是,在其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时,它往往显得应对很笨拙,慢半拍。但只要给定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则其应对又会是恰如其分的,在比拼耐力的过程中落实自身的主导地位。
不过,这种恰如其分的应对能力,是要在“长期主义”中才能看到的,看短线的话,由于它的反应慢半拍,往往会被其他人解读为是制度不行;一旦有人这么轻视它,最终会吃大亏。
我用美国之前的霸主英国一个更为人熟知的例子来解释,就容易看明白了。
英国跟美国虽然一个是议会制,一个是总统制,政府首脑的生成机制不同,但在政策生成机制上高度类似,这种生成机制的底层逻辑实际上是普通法秩序,普通法的问题也许未来单写一篇,这里且不展开了。
在二战之前,希特勒天天叫嚣,要这要那的,英国首相张伯伦就跟希特勒搞了一个《慕尼黑协定》。张伯伦签完协定回到英国,下了飞机,挥着那份协议说,我带回了几十年的和平。
我们的历史书上经常说张伯伦多么的愚蠢,而丘吉尔早就看穿了希特勒的阴谋诡计,所以要坚决跟希特勒对抗,英国因为张伯伦的愚蠢丧失了大好的时机,等等。但真实历史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实际上,张伯伦当时非常受英国人民的欢迎,人民真的认为张伯伦带回来几十年的和平。英国人民不愿意战争,但这仅仅是个次要因素,主要因素是,英国人自己也对一战后所签署的《凡尔赛条约》颇为后悔,觉得这个条约签得太过分了,对于德国的压榨太不公正。
所以后来希特勒上台挑战《凡尔赛条约》的时候,在英国法国很多人看来,并不觉得他毫无道理。直到慕尼黑阴谋的时候,英法很多人都认为,希特勒提出的要求都只不过是矫正凡尔赛体系中的不公正而已。
这种情况下,英国很多人就会觉得丘吉尔这个战争疯子天天叫嚷,全无道理,所以拒绝支持丘吉尔。
英国人在这个时候选择张伯伦,是因为希特勒向英国所输入的刺激力度并不大,英国给他的反应力度也就差不多,对英国人而言,选择支持张伯伦就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反应力度。
结果张伯伦很快就发现上当了,希特勒的野心不断膨胀,战争爆发并迅速蔓延。英国人发现不对劲儿了,德国的野心绝不是修正《凡尔赛》条约,而是要称霸欧洲。从希特勒这边输入的刺激力度陡然上升,于是英国反应的力度也陡然上升,就把丘吉尔给选上台了。
丘吉尔力挽狂澜,最终击败了希特勒。希特勒一旦失败,意味着从外部输入的刺激力度一下变小了,英国人的反应力度也随之下降,所以战争刚一结束,丘吉尔马上又被选下台了。
又过了几年,冷战开始了,外部输入的刺激力度又上升了,丘吉尔又被选上去了。再过几年,赫鲁晓夫在苏联上台,开始跟西方搞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刺激力度又下降了,于是丘吉尔又下去了。
英国始终能做到一种恰如其分的反应,这不是因为英国人聪明,而是因为英国特定的内政机制,其政策生成过程能够把各种政治相关要素都包容进来,并且成比例的反应出来。
但是对应地我们也会发现,英国的那种恰如其分总是慢半拍的,即便二战已经打起来了,也还是又过了颇有一段时间,丘吉尔才上台,之前仍然是张伯伦做首相,这个过程中德国已经征服了大半个欧洲。
图丨丘吉尔与张伯伦
从事后来看,经常有人感叹英美总能在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人放到正确的位置上,但也必须看到,丘吉尔与张伯伦,不过是同一体制面对不同的世界环境时的两种呈现而已。
颂扬丘吉尔的伟大抑或贬斥张伯伦的糊涂,都不是对于英国体制的恰当理解;赞美其应对的得当,便必须接受其应对的缓滞。
对于美国,也是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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