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中国经济的希望只是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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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季度中国GDP排名前十的城市中,仅有一座北方城市(北京)。

图片来源摄图网

编者按:本文来自秦朔朋友圈,作者秦朔,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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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的南北差异、变化与差距,是多年来的热门高频话题。

这个话题最近被引爆,是因为前三季度中国GDP排名前十的城市中,仅有一座北方城市(北京)。

抑北扬南者因此得出“中国南强北弱的格局已经基本成型”和“中国正式进入‘大南方时代’”的结论。

反对者则举出北方城市经济增速快(如前三季度西安增速居全国GDP50强城市第一),以及去年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最高的区域在北京西城区等例证,证明北方GDP并未失守。这里要备注一下,西城区是中国一批最重要的金融机构的所在地,GDP当然非凡。

我是北方人,从读大学起至今的34年基本在珠三角和长三角,又因在全国各地调研,对南北经济演化有切身感受。虽然改革开放后南方北方的经济都在进步,但比较而言,南方在大部分人心目中越来越温暖、贴近,北方越来越寒冷、遥远,大概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从1990年到广州工作,就听到各种关于南方北方的评价,如“南方会生孩子,北方会取名字”“南方找市场,北方找市长”“南方靠自己,北方靠组织”。后来听到了一些更细致的说法,如十几年前一位银行家根据全国各分支行的经营状况说,“上海高收益低风险,广东高收益高风险,东北低收益高风险,西北低收益低风险”,至于企业界,流传最多的一句是“投资不过山海关”。

我认同经济意义上的南方越来越暖,北方越来越冷,但我从不认为是人的禀赋和素质问题。我有很多生在北方的朋友,素质非常优秀。

2018年我去华晨宝马调研,当时有1.8万多名员工,98%是中国人,我采访的大东工厂厂长是一位本地女性,非常专业,英语流利,是宝马全球第一位女厂长,最初是从华晨集团过来的。华晨集团造车,也用宝马的发动机,只是比华晨宝马的发动机要晚一代两代,但生产出来的产品差异很大。

一样的人,在不同机制的企业里,其价值迥然不同。

那次我还采访了华晨宝马总裁兼CEO魏岚德(Johann Wieland),他说沈阳市市长姜有为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市长之一,为宝马发展尽心尽力,比如在园区仅一次变电站就批建了3个,为未来预留空间。他有任何企业解决不了的问题,姜市长都及时开协调会,一一督促解决。

所以山海关外,也有努力打造的好的投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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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问题不是人的素质问题,但也不能说和人的因素毫不相干。

在我看来,更多是社会资本的问题,也就是人与人相互关联的那种信任、互惠性规范、契约精神等等。

也许有朋友觉得社会资本不太好理解,我就从这个角度给北方提几条建议吧。

1、喝酒自愿,不劝酒。

2、尊重顾客,不强买强卖。

3、说话算数,合同要兑现。

4、当官的真心别搞“官本位”,吾日三省吾身:是不是真正为老百姓服务?

5、让投资者有安全感,包括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

这几条每一条背后都有故事可讲,在此省略。我希望强调的是,在现代市场经济下,衡量一个人或一个地方的价值,很重要的是看在社会分工体系中,能否让对方(如顾客、合作者)感到舒服、安全、可靠。检验的标准是对方的感受。

社会资本并不复杂,它就是能够产生社会信任的软性资本。

前一段看到苹果公司在硅谷的米尔皮塔斯(Milpitas)租了近3万平方米仓库,据说要造车。这个城市我2001年去过,它是1999年加州杰出城市奖获得者。

当时市长在介绍经验时说,一是要尽速满足高科技公司的需要,就是提供全年365天,每周7天,每天24小时的服务,网上可以申请创办公司,圣诞节当天也可以申请;

其次是像经营企业一样管理政府机构。市长亲自回复给他的电子邮件,若不能兼顾也会转给同事,一定要回复,再把结果告诉他。电话也一样,一定接听,而且48小时内一定有答案。

第三是创造优质的生活环境。米尔皮塔斯希望成为以家庭为中心的社区,住在市郊的生活有广阔空间,大片草地,有让孩子嬉戏的公园,有好的治安和清洁的饮用水,接到报警后一定在4分钟内反应。

这是硅谷城市差不多20年前的经验。并不很特别,但是很贴心,完全站在顾客立场思考问题。

今年我到长三角几个城市调研,如苏州、宁波、湖州、嘉兴、无锡,都是社会资本发育良好的善治之地。善治包括善政,但不限于善政,还包括社会方方面面的互动、交往的良性可预期。我的直接感受是,去了一次还想去第二次,甚至想在那里扎一点根。

而北方一些地方,因为社会资本不足,让很多游客、投资者,包括离开北方的北方人有不好的体验,所以“再也不想去第二次”。

南方的温暖贴近,不是赢在单个人的素质强,是赢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机制更可信,人与人之间的交易成本更低。这里的人不仅指自然人,也指法人和单位。

03


接下来继续探讨的是,北方社会资本的发育不如南方,原因到底是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先分享一个小故事。



前一段和欧洲专业咨询公司埃非索的中国总经理王利平先生交流。他住在苏州工业园区,上班在上海虹桥,常在全国出差。2012年前,像他这样在外企干到总监级以上、住苏州、到上海工作的高管估计至少有800-1000人,基本都由企业配专车和司机。

2012年、2013年前后,外企不再配车,改发补贴。这样他们就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在沪苏之间通勤。有的坐高铁,有的开车,有的打车(好处是点对点直接到位)。他出差多,经常要从上海的两个机场返回苏州。如果打滴滴或神州,大概要900-1000元。

王利平从2013年起至今一直享用苏州一位河南籍司机的服务,虹桥机场到苏州的家280元,浦东机场到苏州的家350元。这位司机把2012、2013年前后因外企不再配专车而自由的司机们组织起来(他原来也是其中一员),建了微信群,由他派工,把那些要从上海的机场回苏州的高管(靠口碑推荐越来越多)和司机进行匹配,他抽几十块钱佣金。司机们很专业,高管出差回来很累,所以他们不在车上说话,也没有一个司机要求加王利平的微信单线联系。

我和王利平对这一“共享经济”现象讨论了很久。最主要的成因是司机从苏州到上海后,返程时不空车,两三百块钱也很满意。另外,信任机制的建立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作为乘客一直找某个师傅就好了(他不行也会帮助安排好别的司机),不用每次去想办法。司机的单次收入没有在机场漫天要价的拉客司机高,但稳定,且刚好是回程。拉客司机一次可能拉个高价,但没有熟客,天天都要拉新,会产生很多交易成本(如耗费时间和口舌),回程可能空车……

最终,我又想到了一个原因,就是市场规模(scale),因为一开始就存在着800-1000名有潜在需求的高管,他们之间又有各种联系(社会网络),所以很容易形成基础性的市场需求,从而支持专业分工,让共享经济模式成立。

绕了这么远,想说的道理如下:

1、上海、苏州的经济、人口、人的流动提供了市场机会和市场规模。

2、一定的市场规模让分工有效,支持多方受益的市场化机制的形成。

3、互信机制能降低交易成本,这种机制越持久,利益相关方越受益。

所以最终,你会发现什么?

形势比人强,市场比人强。上海、苏州这样的地方因为开放得更早,与人相关的经济活动更活跃、更充分,创造出的机会就更多。在机会甘霖下,会产生许多活生生的,同时非常有效的自发经济和自由经济模式。

相比起来,北方的机会相对比较少。一个北方煤矿可能也有很大经济产出,但主要是靠机器和资本投入产生的,不需要很多人的交流、消费、出差、互动、跨界交互产生创意,等等。

所以北方社会资本发育的不充分,归根结底是北方在向国际化、市场化开放的进程中,没有南方先行一步的便利。光明网评论员的一句评论很准确——“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地理区位所决定的开放便利度,是南方城市、特别是地处江河出海口三角洲地区的东南沿海城市能够更快挤进国际产业链和价值链的优势所在。

一步先,步步先。当开放带来了客户意识、规则意识、契约意识、市场交换意识等等(你不按规则和契约办,达不到客户要求,订单就不会给你,你就挣不到钱),而南方在培育这些意识时又得到了良好的市场回报,就会激励他们把这些意识固化下来,变成社会资本……

长此以往,信任效应、信任效益的正循环就形成了——机会和人越来越多向南方汇聚,汇聚产生互动,带来更多机会,机会再凝聚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又带来新的需要和新的机会——于是,在以顾客价值和契约精神为基础的市场经济良序中,人与人共振,共创,共享。

北方很多地方没有南方那么多机会,于是某些部门和某些企业就恨不得逮到一个什么机会就吃干榨尽,外来投资者来之前千好万好只要你来,来之后弄得你遍体鳞伤甚至死无完肤。表面看逮着了一个,实现了“利益最大化”,但一个无辜的受伤者能让十个想来的朋友知难而退,实则是一笔亏大发了的买卖。

在朋友圈的讨论中,我说,北方的问题不是人不行,就像东北,是周边的国际环境受政治影响太大,不利于开放。而开放是过去几十年一个地方发展的金钥匙,开放接轨国际市场,订单驱动加工生产,迈出第一步,之后形成市场化、人口流入等等效应,持续强化。

投资家王维嘉回应说,哪里和发达国家地区交流贸易成本低、时间短,哪里就发达。“历史上,秦国发达是因为铁器战车马匹都是西亚产生,秦离西亚最近;北京发达是因为元代内蒙到哈萨克大草原就是欧亚大陆的高速公路;天津发达是因为水旱两路的交汇;满洲占中国85%的GDP是因为接近日本,山东在北方最好是接近韩国。而现在的东北周边靠近什么呢!天还是那么冷,人种还是那个人种,但邻居从发达变成落后了。同理,福建、浙江在改革开放前都是很穷的地方,但改革开放后抓住了‘四小龙’发达经济体等等带来的机会。”

我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也引用过上海市社科联主席王战的观点,他说:“东北和上海上世纪80年代以前同是指令性计划经济最严密的地方,为什么上海走出来了,东北没走出来?最关键的原因是它没有一个好的开放环境。东北应该跳开一步,比如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这个地方,能够结合北极航线打造一个开放的地方,同时把大连、营口的门户做好。”

南方的兄弟姐妹们有很多长处,如务实勤奋,敢闯敢干,但不要忘了天时地利的机会的作用。如果不是先开放,先和市场对接,先搞民营经济,喝了头啖汤,形成了先发效应,单靠自己的才干和奋斗,不会有今天的成绩,至少成绩不会这么突出。简单说,机会多,成事的可能性就大,信心产生信心,你就越来越有信心,要是机会少,总是失败挫折,怎么可能对未来充满信心、不断开拓呢?

04


最后来讨论一下,未来北方会不会有机会?还是永远落在南方后面?

我的答案是,北方有机会。

第一点,北方有多种经济资源(特别是自然资源),有要素成本优势,也有市场。无论是南方向北方投资、转移产能还是国际资本直接投资北方,北方是有投资价值的。

这两年我去过北方不少城市,如郑州、西安、青岛、济南、烟台、沈阳、鄂尔多斯,坦白说,我觉得这些地方的发展精气神、CBD风貌、标杆企业素质、政府主官格局,并不亚于南方很多城市。互联网的普及,让北方年轻人的视野和知识也不比南方年轻人差到那里,他们有些特长南方还难以企及。

第二点,也是更重要的,在国际大变局和中国“双循环”背景下,北方有机会成为开放高地。中日韩自贸区的推进利好东北和山东;“一带一路”贸易往来利好西安,中欧班列“长安号”今年1至11月的开行数量是去年同期的1.8倍,其中欧洲方向就开行了2510列;郑州不沿边不靠海,但“空中丝绸之路”建设让河南这一内陆大省的开放之路也越走越宽,今年郑州机场累计完成的货邮吞吐量同比增长22%,在全国主要机场中位居第一,其中国际地区同比增长49.4%……

可以预见,凭借资源、腹地等优势,加上交通进一步改善,一旦和开放对接,北方一些城市的增长潜力将极大地爆发出来。机会增加了,北方整体社会资本的增益也会水到渠成。

第三点,最最重要的,北方的社会资本可能已经在悄悄崛起,只是因为大的南北差距被忽略了。

举一个例子。

辽宁阜新市有个彰武县,位于科尔沁沙地南缘,是典型的风积沙(砂)。多年前这里的沙化面积占辽宁省沙化面积的25%,按7级至8级风速测算,沙尘仅需1个多小时就可抵达沈阳。所以彰武过去花了很大力气建设防护林,成功固定了6座万亩流动沙丘,保护了百万亩良田,成为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县。

但光靠农业很难富裕起来,彰武的工业非常薄弱,GDP占比不到10%,一直找不到出路。几年前,彰武深刻意识到“沙可以是害,也可以是宝”,因为全国限采禁采湖砂、海砂,风积砂不在此列,而风积砂中的硅砂是生产各类优质砂及相变砂、覆膜砂等铸造用砂的最佳材料,于是彰武县走上了发展硅砂产业的道路,委托大连工业大学编制了沙产业发展规划,委托中铸协专家编制了“铸造硅砂及铸造产业中长期发展规划(2018年-2025年)”,并连续四年举办中国铸造硅砂产业发展论坛,叫响了“中国砂都”的品牌。

彰武建了两个产业园,用自身的砂矿资源吸引投资者投资,产出原辅料,再找铸件企业入住。目前彰武的硅砂产品已占国内铸造用砂市场10%以上,是华晨宝马、奇瑞、潍柴等企业发动机壳体铸造专用供应砂。

过去因沙受害,今天变废为宝。命运不是不可改变的,关键是政府、企业家、科研学术机构、社会上上下下的多种力量聚合到一个方向上,把路找对,然后按照市场经济的价值规律培育有竞争力的企业、产业和生态。

我在北方的调研很少,但我有很多北方朋友,他们会告诉我北方的故事,让我发现,给我启发和信心。

05


问题讨论完之后,做一个小结。

中国经济存在南北差距,南方相对越来越暖,北方相对越来越冷,这是客观事实。

但这不是因为人的素质本身的问题。本质上,是开放序列的差异,以及与国际市场连接程度的差异,导致了机会的差异,进而带来了社会资本发育水平的差异。

由于差异是长期形成的,因此不可能一蹴而就地消失。

就像我在合肥调研时发现,合肥今天在“芯屏器合”方面的突破,是因为早在15年前孙金龙担任市委书记时就注重制造立市,并且抓住了当时沿海制造业基于成本和市场因素向内地转移的机会,打下了产业发展的基础,像美的、格力都是在2005年前后大举投资合肥的,它们还带动了上下游的投资。

我们总是喜欢发射火箭般的成功,但一个地方的发展其实是系统工程,即使给人突然爆发的感觉,追根溯源,都是需要扎实的根基的。

不过,差距不可能迅速缩短,并不等于不能缩短。

既然看到了社会资本是发展的关键,而社会资本和开放带来的机会高度相关,北方就应该两手抓:一手抓开放(尤其是国外企业和国内先进企业),一手从社会资本和市场经济文化的角度,抓营商环境建设,诚信体系建设,服务意识建设。每个市民都是投资环境的营造者,更不用说握有权力的官员了。有些投资者,可能就是因为一次小小的伤害就离开了,永远不来了。

通过开放,把好的投资标杆和知识标杆引进来,立在眼前,其价值就会通过各种方式外溢出来,提升本地的文明素质以及对know-how的掌握。这些无形资产不计入城市的资产负债表,但至关重要。

我在南方,我深受南方社会资本的温暖。同时,作为出生在黄河边的孩子,我的内心会永远祝愿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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