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鸡汤”三十年

鸡汤这个能指,和“小姐”等众多汉语中性词一样,在过去几十年经历了多次语意的漂流,所指从美好逐渐滑向鄙陋。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互联网指北(ID:hlwzhibei),作者石丰硕 ,创业邦经授权转载,图源:摄图网。

有人说:鸡汤是文学创作领域的显学——这里的显,在于其生机勃勃,每隔若干年便有不同形态,非常适合作为研究社会的入口。尤其是在无神论的国家,人们并没有形而上的永恒偶像,因此常常会下意识地借用“鸡汤”,来试图和周围的人形成共识。

但人们对“鸡汤”的态度也很严苛:面对端上来的鸡汤,人们会下意识地点赞,也会在品尝味道发现不对劲后,把伸出来的大拇指变成一记响亮的耳光。前几天《人民日报》就经历了这样一个过山车,在自己被当做端鸡汤的店小二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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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汤这个能指,和“小姐”等众多汉语中性词一样,在过去几十年经历了多次语意的漂流,所指从美好逐渐滑向鄙陋

谁是中国人民记忆里的第一位鸡汤文学大师?我们或许需要把时间回拨到三十年前。

那是九十年代的前奏,80后、90后的父辈们还没有结束青春期,《河殇》正流行,每个人都在思考国家和民族该往何处去。也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不堪一击,一个曾自信能大展拳脚的人群集体陷入了颓唐——1990年,东欧剧变不可逆转,柏林墙已经塌了好几个月;伊拉克的钢铁洪流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吞并了科威特,为两河流域开启了为期十年的修罗场;北京办了亚运会,迈向世界的中国在迷雾中迎来了黎明——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件并不起眼的小事:

诗人汪国真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年轻的潮》。

这个一度放话想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把“诗歌”这个高端的文学体裁拉下了马,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他的作品就像如今遍布每个街角的黄焖鸡米饭,价格友好,品质温润,用比萨达姆更快的速度,迅速侵占了书店里原来属于萨特康德和李泽厚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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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国真抒情诗节选 图源:孔夫子)

当然过程远比文字描述得更加困难。因为在文学氛围浓厚的当时,关于什么是诗,被认为是文学理论体系里的“元问题”,有的人认为诗是意象化的语言,像顾城和舒婷那样在朦胧和隐晦中透出美感;也有的人认为诗应当讽喻现实,合为事而作,像北岛那样深刻且愤怒。

但汪国真显然和这些观念格格不入。他不使用太匠气的隐喻,也没有太复杂的技巧:

“机会,靠自己争取,命运,靠自己把握,生命是自己的画板,为什么要依赖别人着色。”

“不是苦恼太多,而是我们的胸怀不够开阔,不是幸福太少,而是我们还不懂得生活,忧愁时,就写一首诗,快乐时,就唱一支歌,无论天上掉下来的是什么,生命总是美丽的。”

像不像你初中班主任在你的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所以当年很多严肃的文学评论家并不屑于研究汪国真的作品,他和邓丽君、李谷一被称为“靡靡之音”一样,是肤浅的流行偶像,象征着“文艺内涵”被糟蹋。《诗刊》的主编朱先树就曾表示:“汪国真的诗在中学生中影响比较大,但诗歌圈子里的人不太把他当回事。”

但赤旗未能插遍全球,庶民正在取得胜利。从今天的视角看来,在创作领域汪国真先生是毫无疑问的专业人士,他的专业不仅体现在遣词造句上,更表现为他非常清楚如何最大限度地取悦公众:

他的读者几乎是这个国家现代史上最幸运的一代人,幼年时妖魔出没,满目疮痍,长辈们像艾敬的歌里唱的那样“高举着彩旗和拳头,叫着打倒这个和那个”;

待到性征发育成熟,世界却迅速转向,掌舵者狠狠打了一把方向盘,把他们带到了一条铺满霞光的大道上,他们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考试升学、可以选择迁徙、可以选择下海发财,甚至可以选择嬉皮士一样的浪荡生活。

但每一种选择,背后都可能隐藏着风险和代价

考进大学的同辈,会不会重演上一辈知识分子的悲剧?去了深圳打工的姑娘,会不会像《故事会》《知音》里说的那样被骗到夜总会?做盘条生意的南方高干子弟,会不会像《我爱我家》里拍的那样其实是冒名顶替的低级掮客?至于那些初代的嬉皮士,很多确实已经成了“严打”的枪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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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人们犹豫不前之际,汪国真带来了“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远的路”这样的诗句,谁都能读得懂,谁读完都会血脉贲张。

以至于看到《年轻的潮》出版销量达到六千万册的数字,其实已经很难再用“鸡汤”这个词来戏谑汪国真那些浅白煽情的诗歌,这些鼓舞冒险精神和自我探索的作品,是时代的号角,是中国现代诗最耀眼的回光返照。

但可以肯定的是,汪国真的出现,让文学圈自上而下地萌芽了一个全新的意识:文学是可以成为消费品的,而成为消费品之后的文学,价值的定义者就不再是作者或者学界了。这个“权力”,正在快速滑向消费者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历史和个人际遇一样,满是荒诞和无常,很多为九十年代赋予浪漫情怀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个十年里可能经历的沉浮:

许多人们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没有真正的铁饭碗,一波下岗潮会让一个曾经牛逼哄哄的中产阶级家庭迅速陷入赤贫;许多人第一次意识到经济形势这个东西,居然有涨有跌,而且涨跌皆可畏。

所以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江湖人如过河卒,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已经苏醒的中国人,并不愿轻易服输,人们对于物质和财富的渴求,变得更加旺盛。

于是正如马克思·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那样——“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积极乐观的企业家们被赋予了正义和高尚的价值”——进入90年代下半场,在市场经济氛围的不断冲击下,成功学横空出世。

当时的“广东人保”,成为国内第一家引入台湾讲师的保险分公司。讲师们让中国人认识了卡耐基,《人人都能成功》以及《最伟大的推销员》一并成为了新一代红宝书。而松下幸之助、洛克菲勒、比尔·盖茨们的自传,也在孜孜不倦地向人们展现美国梦、日本梦的幻景。人们相信只要对这些人真真假假的人生经历取经,再加上自身的努力,便能获得和他们一样的伟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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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气风发的机场书店之王——陈安之)

2000年,号称在三十岁之前便已成为亿万富翁的福建人陈安之粉墨登场,他利用前互联网时代中国与西方世界的信息差,将市场营销和企业管理这些专业与简单粗暴的成功学捆绑,四处演讲捞钱,甚至一度还登上央视,教训起了刚刚创业的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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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之的表达能力极强,他不断用丰富的肢体动作和夸张的情绪,向台下的受众们兜售他的理念,而他的理念几乎就是最浅白的唯心主义幻想——喝下这碗鸡汤,你身体里便注满了鸡血,鸡血一旦沸腾,你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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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仅从技术层面,他也会给出比较具体的建议,例如向成功人士学习:比尔·盖茨为什么能成功?因为他有商业眼光;巴菲特为什么成功?因为他坚持学习……你怎么获得盖茨的商业眼光呢?你怎么掌握巴菲特的学习方法呢?以下内容仅对付费会员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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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之身上还能看到“社交媒体时代短内容传播规律”的影子,比如他有一句名言叫做“要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你不得不承认,这短短的十三个字是最有效的广告文案,它精准地锁定(筛出)了目标客户,也简明清晰地阐述了未来图景。

但问题是,这些技巧叠加的结果,就是他的演讲更像是一次盛大的集体催眠,那些渴望财富的普通百姓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献上对教主的崇拜,也献出自己攒了半辈子的储蓄本。

贵州农民牛芳芳,相信了陈安之的这套鬼话,于是变卖了全部家产,东拼西凑交了108万的拜师费,成为了陈安之“终极弟子”。而陈安之的课程竟然全是他的助理们推销股票海参甚至易经八卦。欠下大笔外债,却未能学到成功法则的牛芳芳,不得不走上漫长的维权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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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万的“终极弟子”牛芳芳和陈安之的合影)

陈安之以及徐鹤宁、刘一秒、翟鸿燊等后来人,迄今并没有被当成诈骗犯得到清算,他们带来的影响就更难以被清算了。

虽然随着信息差的抹平,成功学已经从浅薄的正能量话语逐渐变成了传销骗术,但堪称毒鸡汤的成功学思维却还在大行其道,你今天看到的那些花钱与名人合影的微商、你们公司那位热衷组织拓展训练的中年老板、沉迷于知识付费却依然多年一事无成的北漂青年,都是这种思维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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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舟求剑不能让人成功、世界上存在“幸存者偏差”、人不可以揪着自己的头发飞离地面,这些常识也许是正确的废话,但需要一直讲下去。

如果今天我们还保留一点诚实的话,也必须向年轻人坦白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存在机会均等的行业和路径。一个人的成功不仅要依靠自我奋斗,时代红利和运气所占的比重,甚至远远大于一个人的技巧和努力。

只是在那个身边人都嗖嗖向前快跑,并确实肉眼可见更接近终点的“90年代末”,谁又敢保证自己慢下来观察赛道,是个正确的选择呢?“鸡汤文学”搭上“成功学”,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快速成为牌桌上的筹码:拿得多,是需要勇气的行为,但你需要有,才有上桌的机会。

领导们弹了弹烟灰,双手叩桌,示意新来的年轻人把空酒杯斟满:“小朋友,这就是名利场,是你在大学里学不到的”。

进入新世纪,互联网徐徐展开,一个超越传统概念的话语体系正在迅速构建,新新人类们欢呼着涌入,这里是创造新鲜和刺激的伊甸园。只不过当时没人能预见对《大话西游》的过度阐释、火星文那解构重组汉语的幼稚野望、以及杀马特们对日本视觉系拙劣的本土化改造,都是管制介入前的昙花一现而已。

这些互联网亚文化上的人群,似乎并不像后来热衷于非虚构写作的自媒体们认定的那样,有任何独立的价值判断,也没有抗争的精神。试想一下当时一个QQ签名是“ω︶ヲō們る媞餹@,┝餂パ箌鎄鬺”(我们是糖,甜到哀伤)的女中学生,她的这种表达有什么美学或社会学意义吗?

这一代人真正去寻找逻辑自洽的意义,推迟到2008年才缓缓开始:汶川地震的众志成城、北京奥运的极尽宏大,让他们基因里对集体和国家的依赖被充分唤醒。

这些最早的“小粉红”,大多接受了比较完整的全日制教育,他们没有经历过饥寒交迫和战火璀璨,更没有共情伤痕文学所需要的沉重历史包袱。盛世就在眼前,而他们只需要大踏步前进即可。

爱国主义高悬在上,但普通人依旧生活在具体的当下。2010年,在当时最火爆的相亲节目中,一位美艳的女嘉宾说出了一句“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刺到了无数男青年的痛点。人们难过地发现这句拜物教鸡汤,像俄罗斯油画里的乞丐和妓女一样,几乎是对当代生活的残酷白描。大家只能一边抨击着电视里毫不掩饰的捞女,一边不得不无奈地感慨“神马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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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几乎是从这时开始,鸡汤不再有自我激励的正向意义,反鸡汤的文化开始盛行,男孩们自嘲为屌丝,人群被划分为普通、文艺和2B三种类型,你问我对这些怎么看?我能怎么看,我是个打酱油的。

经济总量超越日本,生活温饱无忧,但阶层固化、上升渠道的狭窄、内卷加速......我们不得不徒手干掉了自我。

至于结果,那就是最近十年的鸡汤变得工具性十足了,比如上位者对下属的单向度洗脑——你要感谢你的单位,你要感恩你的领导——背后是对既有规则的强调,是对注意力分散现状的极致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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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连最质朴正确的爱国主义也变成了“如果你觉得你的祖国不好,你就去建设它,如果你觉得政府不好,你就去考公务员去做官,如果你觉得人民没素质,就从你开始做一个高素质的公民,如果你觉得同胞愚昧无知,就从你开始学习并改变身边的人,而不是一昧的谩骂,抱怨,逃离。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种充满逻辑滑坡,但需求更多阅读成本投入的陷阱鸡汤。

在这新时代的鸡汤里,“你”是不重要的,你的声音更不重要。你不可以有任何不满,否则你对什么不满,就要变成什么,就像你不喜欢一道菜,你首先应该自己去新东方学几年厨师。这篇鸡汤的炮制者,能把拒绝批评的观念和鲁迅先生的名言强行缝合在一起,就已经跨越时空,和他的陈安之前辈达成共识——吃哥们这一套的,一定是不读书的人,或者是陷入“无能狂怒”的人。

开头提到的那份“套娃”地相当拙劣的辟谣,转发的重灾区就是中小企业主们,带着真情实感“干了人民日报这碗鸡汤”——信息过载真不是玩笑,人类生物学的大脑太容易在现代生活的节奏里超负荷了——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去对鸡汤原文进行思辨,只是把自己的“无能为力”推给“不可知论”,毫无疑问是一个更安全的选择。

达到某种结果是更重要的,过程顶多是用来丰富“社交网络人设”的附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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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不是上当,而是转发者真的信)

讽刺的是,这些人手机里时常播放的精神食粮是“樊登读书”或“罗辑思维”。这是鸡汤被技术促成的进化。

这两个精明的中年人,在各大短视频平台攻城略地,和那些“五分钟解说电影”的帐号一样,他们把文化切成粉末状,让受众免去学习的长途跋涉之苦,一步到位、口舌生香。他们的产品就像方便面的包装,给你大快朵颐的追求,但其灵魂只是一小包口味刺激的调料。

人们在消费樊登读书和罗辑思维的时候,和用自拍软件给自己照相的少年一样,眼中所见逐渐异化,并开始欣赏一个不真实的自己

三十年在历史中只是短短一瞬,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转眼,我们今天就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关口。鸡汤属于众人,但最终朝向自己。越是这个时候,也许越应该重新思考一些古代哲学家们都在思考的问题:

我们每个渺小的个体,究竟该如何正确地生活?

人类拥有最丰富多样的基因,你是否能突破他人设置的藩篱,选择自己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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